學達書庫 > 亦舒 > 天秤座事故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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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朗本能地伸手去擋一擋。 過一會兒,她才看清楚所在地。 那是一間狹小的房間,一名少婦正蹲在地下替一個小女孩沐浴,一看便知道環境不好,大概是租人家地方住,所以沒有私人浴室。 只聽得母親驚呼:「哎呀。」 她認出了自己。 日朗也幾乎大叫,因為她看到那少婦雙目中充滿憐愛,手勢是那樣輕柔,顯然當孩子如珠如寶。 那三兩歲的小女孩一定是焦日朗了。 圓而扁的臉,濃密頭髮,咭咭咯咯,享受著沐浴之樂,小手拍打著水,濺起的水珠落在母親的身上,她「哈哈」地笑。 日朗呆視自己,呵,來對了,這正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誰說她沒有值得重溫的舊夢? 焦日朗,你老大了,你記性差了,你怎麼可以說你沒過過好日子? 只見母親小心地抱她出來,輕輕擦乾她身體,替她穿上小小衣褲,梳好頭髮,放她在床上,彎下腰,抹幹地下,把洗澡盆端出去倒水。 這一連串動作極具吃力辛苦,然而日朗清清楚楚看到母親臉上含著笑,一點兒不嫌勞累。 日朗吞一口涎沫,這是她母親的真面目? 不能說她不愛女兒呀。 半晌,她回來了。 把日朗抱坐在膝蓋上,取過一本小書,講起故事來。 小小日朗聽得很滿意,不住加插問題,聽到精彩處拍手。 然而,她累了,歪在母親身上睡著。 小小手腳胖胖,十足一隻洋娃娃。 日朗落下淚來,噫,到底是誰辜負了誰,誰逼使她們變得反目為仇? 母親仍然沒有放下女兒,摟在懷中,輕輕說:「不要緊,我會找到工作,我會支付生活費,我們母女會支撐下去……」聲音越來越微弱,顯然一點兒信心也無,聽了叫人心酸。 日朗落下淚來。 生活對有些人何其厚待,不勞而獲是家常便飯,少勞多得全屬正常,不然就叫吃苦,抱怨不已。 生活折磨著她母親。 日朗聽得母親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怎麼會在這裡?這是一場夢?」 日朗幽幽呼出一口氣。 「母親,我們該走了。」 「走到哪裡去?」 「回到現實世界去。」 日朗依依不捨地再看了那對母女一眼,她們是相愛的,那年輕的母親打算獨自奮鬥養大女兒,那小女孩也依靠信任母親。 日後發生些什麼已經不重要。 日朗與母親走出那間房間。 她倆是同時醒來的。 日朗發覺母親壓著她一條手臂,有點酸痛。 天剛剛亮,看看時鐘,是六點一刻。 她母親揉著眼,「我怎麼會在這裡睡著?」接著「哎呀」一聲,「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自己回到極年輕的時候,才二十二歲,六親無靠,你才那麼一丁點兒大……」她用手掩著臉,「呵,是怎麼熬過來的?!」 日朗輕輕答:「一天一天那樣挨日子。」 母親鬆口氣,「幸虧都過去了。」 母女之間那種緊張氣氛忽然消除。 「那個夢境實在太清晰,完全像是真的。」 「我只有一個問題:親友都到哪裡去了?照說你有父母弟兄姐妹,我生父也有父母兄弟姐妹,為何都沒有拔刀相助?」 日朗的母親一怔,忽然笑起來,笑得眼角滴下淚水,用手指擦去。 「呵,」她說,「誰會把時間精力愛心浪費在我身上,你還小,沒見到我母親那厭惡的神色。」 「我外婆?不是說,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嗎?」 「那條橋樑,早就斷了。」 「你竟是那麼寂寞。」 母親疲乏地伸個懶腰,「貧窮才是最適當的形容詞,在感情與物質上,我都是窮命。」 日朗說:「不不,你還有我。」 她母親又一愕,轉過頭來看著女兒,半晌說:「你對我也吝嗇,也許不應怪你,我命該如此。」 日朗垂下頭。 「唉,那一覺還不如不睡的好,醒了更累。」 「我送你回家。」 「不用。」母親擺擺手。 日朗堅持。 來到街上,看到天邊一絲魚肚白,月亮還沒有下去,這會是她們母女關係的一線曙光嗎?抑或,一切已經太遲? 母親忽然說:「停這裡,吃碗豆奶再說。」 日朗把車子胡亂一停,就遵囑與母親蹲在路旁喝起豆漿來。 從來沒喝過那麼美味的飲品,顧不得蓬頭垢面,先享受了再說。 她母親忽然問:「那日見過的,是你男朋友嗎?」 「八字還都沒有一撇。」 「那麼,岑介仁呢?」 「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日朗對母親,還不如對范立軒那樣坦誠。 是因為母親從來沒有幫過她吧?在危急關頭,她並沒有救過她,也不予精神支持。 「岑介仁——」 日朗打斷她,「還要再來一碗嗎?」 她母親第一次識趣地住聲,今早已經講得比過去一年還多,還想怎麼樣。 日朗說:「你到我家來之前,請先通知我一聲,我等你。」 「你把鎖匙換過了。」 日朗不出聲,真悲哀,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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