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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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歎造物主的神奇。因為那女孩子,長得與姚晶一模一樣,如一只模子裡倒出來的,若要認人,根本不必驗血,這樣的面孔,若還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兒,那是誰呢! 「瞿小姐。」我坐在她對面。 「是哪一位?」她很奇怪,「我不認識你。」 連聲音都一模一樣。啊,那熟悉的,如絲一樣的皮膚,晶瑩的黑眼睛,尖下巴,嘴角像是含孕著傾訴不盡的故事,我的目光緊留在她臉上不放。 她是一個很懂事很有涵養的女孩子,見到我們神情唐突,並沒有不耐煩,亦沒有大驚小怪,她微笑,等待我們解釋。 我開口:「我是……你母親的朋友,我姓徐。」 「啊,原來是徐阿姨。」她很客氣。 徐阿姨,啊不得不由人慨歎,不知不覺間,我的身份已經升了一級。 我說:「圖書館可不方便說話,或許我們換個地方?」 女孩再好涵養,也不得不疑惑起來,她秀麗的面孔上打著問號。 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下去才好,怎麼辦呢,難道開口就說:不,不是你家中的母親,是你另外一個母親 我幾次三番張口,又合攏,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 在這個時候,天空忽然烏雲聚集,把适才的陽光遮得一絲不透,天驟然暗下來。 這倒救了我,瞿馬利抬頭看天色,給我透口氣的機會。 等到我準備開口的時候,我發覺瞿馬利背後已經站著一個男人。 我愕然。這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怎麼這樣神不知鬼不覺?他有紫姜色面皮,頭髮稀疏,身材頗為瘦小,佝僂著背部,這個人是我在什麼地方見過的。 啊,想起來了,他是馬東生,我們踏破鐵鞋要找的人。 這時瞿馬利也轉過頭喚一聲「爹爹」。 她是知道的,這孩子是知道的。她雖然姓瞿,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馬東生。 只聽得馬東生很安詳地說:「馬利,這兩位阿姨要採訪你呢。」 瞿馬利很天真地問:「徐阿姨是辦報紙的?」 「我與梁阿姨是記者。」我連忙說。 「訪問我什麼?」馬利很天真。 編姐到這個時候喉嚨才解凍,「當然是有關一個大學生的資料。」 瞿馬利松一口氣,「剛才兩位阿姨的神情,令我吃驚,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 她說著先笑了,半仰起頭,室內雖然幽暗,但是她的皮膚借著些微的亮光,還是閃出晶瑩的光輝,臉皮是緊繃著的,沒有多餘的一顆斑點,也沒有不受歡迎的紋路。她的嘴唇飽滿潤滑,珊瑚般顏色,半透明。還有她的頭髮,那麼隨便的髮式,毫不經意挽在腦後,但每一根都似發出青春的彈力,漆黑光亮,充滿生命力。她托著下巴的手纖細嫩滑,手指如春筍,指甲修得很整齊,顏色粉紅。 啊,這個不使脂粉汙顏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慚形穢。 試問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間起床要在臉上搽多少東西才敢出門?真令人唏噓。 我正在失神,忽聽到馬東生說:「馬利,等會兒一塊午餐吧,我先與這兩位阿姨出去談談。」 馬利很乖巧地點點頭。 馬東生同我們說道:「徐小姐,梁小姐。」示意我們跟他出去。 這時天落下滂沱大雨。 我們在圖書館外走廊站著。大雨落在地上飛濺上來,一片水花。 馬東生凝視著廊外煙雨,很沉著地問:「你們要什麼?」 編姐囁嚅地說:「馬先生……」大家都覺得慚愧。 馬東生歎口氣,「人已經去了,何必深究?」 我說:「我們……也不是亂寫的人。」 「這我知道,我也已經打聽過。」馬東生說。 我發覺他是一個很精密的人。 編姐說:「馬利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馬東生苦澀的面孔一松,露出一絲溫情,「是的,她多麼可愛,她是我生活中之光輝。」 「她為什麼被送往瞿家?」 「還不是安娟的主意,分手後她一定要這麼做,為的是要掩人耳目。」馬東生說道。 他的雙手在背後相握,瘦小的背影承受著某一程度的痛苦。他是愛姚晶的,但再深切的溺愛也滿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麼? 或許我更應當問自己,我需要的又是什麼?人的需求欲望為什麼那麼複雜? 我問:「馬利知道她母親是姚晶嗎?」 「她當然知道。」 「你已告訴她麼?」我很訝異。 「有些事情是應該說的,有些則不該說。你們既然已經找了來,等下一塊兒吃頓飯,你可以觀察更多。」 我忽然問:「你認識趙安娟的時候,她如馬利這般大?」 馬東生點點頭,「剛剛是十八歲半。」 那一刹間他沉湎在回憶中,表情閃爍過七情六欲,悲歡離合。 原來姚晶在她的天地中,一直顛倒眾生,直至她碰到張煦,或是正確地說,張煦的母親,她不吃她那一套,姚晶一敗塗地。 不過也夠了,一個女人能夠征服那麼多男人的心,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事。 一代不如一代,咱們連男人的一條胳膊也抓不住。 雨一點兒沒有暫停的意思。 我說:「我沒有帶傘。」 除了這種設相干的話,誰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去接馬利出來。」馬東生說。 瞿馬利長得很高,但是沒有一般高女脖子長腰長的陋弊,她似乎集人間精華於一身。 馬家的司機撐著大大的黑洋傘來接我們上車。 馬東生很有他一套,他不炫耀,但是他懂得享受。 車子把我們載到私家會所,他長期有一張桌子在那裡。我們坐下,侍者來不及地殷勤招待,可見他是一個消費得起的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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