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這才是我擔心的。不平凡,一切煩惱便來自與眾不同。

  明天一見便知分曉。

  「慢著,先練一下臺詞,看見她又該說什麼?」

  「你訪問過那麼多人,難道都得準備了劇本才上場?」

  「大家都是成年人無所謂,誰還會吃了虧去不行?但這是一個純潔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開口。」

  編姐與石奇都默然。

  過半晌我問:「能不能放過這小孩?說,我們不去騷擾她?」

  石奇說:「不,我非得見她不可。」

  「你不覺殘忍?」我反問,「她顯然過得很好,人長得漂亮,功課又上等,無端端去破壞她日常的生活節奏,太過分了,為採訪新聞而喪失天良,是否值得?」

  「對一個專業記者來說,為採訪而喪失生命的人也多著,不過如果你只為滿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點。」石奇看著我狡獪地說。

  我漲紅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這種好奇心,叫我變為一隻小白兔。

  我不由得惱怒起來。

  「既然一定要見她,還是把愧意收起來吧。」編姐說。

  第二天我與編姐約好石奇在門口等,故意失約,我們實在不想有一張那麼顯著的面孔跟在身後張揚。

  到大學時還很早,我們兩個似吸血僵屍甫見日光,幾乎化為一堆灰燼,晨曦使我們難以睜開雙目,什麼美麗的早晨,小島與花朵都歌頌的早上,都不再屬於我們這種夜鬼。

  我揉揉酸澀的眼皮,問編姐:「再叫你讀四年書你吃不吃得消?」

  「別開玩笑。」

  「讓你回到十八歲你要不要?」

  「挨足半輩子才挨過那該死以及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又再叫我回去?我情願生癌。雖然現在我不算富足,但至少楊總經理在等候我回到《新文日報》去。」

  有三兩少年經過我們的身邊,笑著拍打對方的身子,似乎很樂的樣子,也許每個人的青春是不一樣的,我們不要太悲觀才好。

  走進校務室,查清楚瞿馬利在什麼地方上課,我們到課室門口去等。

  我看看腕表,上午十時整,這一節課不知要上到什麼時候。

  我坐在石階上,與編姐背對背靠著坐。

  「緊張嗎?」她問我。

  「有一點。」我仍然在陽光下眯著眼。

  「這應是最後一個環節了吧?」

  「這只是有機可查的最後一環。」

  「不過差十年,你看這些學生的精力。」編姐羡慕地說。

  「有什麼稀奇,你也年輕過,那時候力氣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愛不應愛的人,做不該做的事,那時候又沒有人請你寫五百元一千字的稿。」

  「誰告訴你我拿那種稿酬?」編姐揚起一條眉毛。

  「楊壽林。」

  「是的,熬出來了。」編姐點點頭。

  「在這方面我是很看得開的:青春,你也有過,但這班年輕人到這種年紀,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他們為什麼不調轉頭來羡慕你?一個人不能得隴望蜀,希望既有這個又有那個。拿你的成就去換他們的青春,你肯定不願意,那就不必呻吟。」

  「嘩,聽聽這論調。」編姐搖頭。

  「大小姐,五百元一千字才厲害呢。」我笑。

  「你仿佛很輕鬆。」

  「是的,我有種感覺,一切都快告一段落。」

  「我沒有你這麼樂觀,你憑什麼這樣想?」

  話說到此地,課室門一開,一大群學生湧出來。

  我與編姐不得不站起來認人。

  也不是個個大學生都神采飛揚的,大多數可替面皰治療素做廣告,要不就需要強力補劑調理那青綠色的面孔。

  編姐皺起眉頭,這間大學的水準同她就讀時的水準是大不相同了。

  我拉住其中一個年輕人:「請問瞿馬利在哪裡。」

  那猥瑣的年輕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視我:「你是誰?」

  「我是她阿姨,家裡有事要找她。」

  「不關我事。」他掉頭不顧而去。

  我開玩笑地問編姐:「她幹麼?搞政治學運搞出事來,怕我抓她?」

  編姐瞪我一眼,「別亂扣帽子。」

  「兩位找瞿馬利?」

  「是。」我轉過頭來。

  這個才像大學生,英偉,朝氣十足,彬彬有禮,熱誠。他約莫二十一二年紀。

  「瞿馬利在圖書館。」

  「可以帶我們去嗎?」

  「我有課要趕,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樓。」

  「來,我們自己去。」我說。

  不遠也需要走十分鐘,這個時候就希望有一輛腳踏車,那時候讀書,我也有一輛腳踏車……回憶總是溫馨的,雖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為年期久遠,也像事不關己。

  那時有一個女同學,什麼都是借回來的,書簿筆記、制服用具,不到一個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學放學。那時只覺得她討厭,老跟在旁人身邊揀便宜,至今才發覺這是一種本事,年紀大了往往能夠欣賞到別人的優點,即使價值觀不同,但這種女孩子無異有她的能耐,身為女人應當如此,否則怎麼樣,房子汽車鑽石都自己買才算能幹不成。

  編姐問:「你在想什麼?」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這麼的多姿采。」

  我們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裡面坐滿學生。

  誰是瞿馬利?

  我們逐張長台找過去,略見面目姣好的女孩便問:「瞿馬利?」

  心情越來越沉著,終於在一張近窗的桌子前,我們看見一個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那件白襯衫白得透明,窄窄的肩膀,烏黑的長髮用一條絲束住。

  「是她了。」

  「又是直覺。」

  我趨向前說:「瞿馬利。」

  她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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