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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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利很愉快地介紹我們吃新鮮蛤蜊,「味道很好,肉質沒有蠔那麼呆。」這麼小就懂得美食之道。 她再選了醃三文魚及沙拉,很明顯地不愛吃熟食,不知張老太太看見會不會說她不羈,也許她有浪漫的潛質。 馬東生一切遷就這個女兒,對女兒是可以這樣的,對妻子則不可,是以馬東生失去姚晶。 馬利並未把我們當作外人,與她生父絮絮話家常。 她的話題範圍很廣,少女心態既可愛又活潑,雖然牽涉的題材很瑣碎,但我們不介意細聽,她的聲音似音樂般,幼稚又何妨。 「媽媽還是要我出去,」這媽媽當然不是姚晶,「但是我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是愛去的,劍橋也許,但是我那乙加的功課,唉。我不要去美國,也不打算學法文。羅倫斯也不想我現在走。」這羅倫斯想必是她的小男朋友,「我想了很久,有時覺得留在本市也不是辦法,日久變成井蛙,徐阿姨,你說是不是?」 那種嬌嗲不是做作出來的,如嬰兒般純真。姚晶的這顆種子落在不同的土壤及生長環境中,形態與性格都不一樣,但是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麼,她還是一朵玫瑰。 我問:「羅倫斯是否一個短頭髮英俊的男生,今日穿白衣白褲?」 「是的,是他。」馬利問,「你怎麼知道?」 馬東生一邊笑,「你忘了徐阿姨幹的是哪一行?」 馬利拍拍手,「是記者。」 我把這一對金童玉女的外表與內在量度一下,但覺妙得不得了,全配得絕頂。 「他是你男朋友?」我問。 馬利皺起小鼻子,嗡著聲音說:「類似,我還沒有作實。」 我看看編姐,意思是說:「你瞧年輕多好,這麼多選擇,像你我,有人肯同咱們結婚,還再拒絕的話,簡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羅倫斯要到兩年後才考碩士。」馬利說,「但是爹爹,兩年後我已經二十歲了。」 嘩,二十歲,對她們來說,二十一歲也已經活夠了,像我與編姐,三十左右的女人,面孔上如鑿著一個「完」字,不是老妖精是什麼? 我與編姐面面相覷。 對馬利來說,連三十歲都是不存在的,更不用說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她沒有時間去愛也沒有時間去恨,她活在自來的幸福中,不必兼顧別人的錯誤。 我與編姐都不是不幸的人,但比起馬利這一代,那就顯得憂慮重重。 吃完主菜,馬利叫了一大客冰淇淋,水晶碟於上嫣紅姹紫,好比她的青春,她連著新鮮草莓與奶油一齊遞進嘴裡,我與編姐呆呆地看著,苦笑。 我們哪敢這樣吃,還想穿略為緊身的衣服不穿。 我們嘆息了。 等到馬利取起細麻布擦嘴的時候,我們覺得她已經跟我們相當熟稔了,趁著馬東生到隔壁桌子打招呼小坐時,我與馬利閉閑帶起這一筆。 我說:「有兩個母親其實也是一種福氣。」 馬利捧著薄薄的雕花玻璃杯。「我媽媽待我特別好。」 「你見生母機會多嗎?」我問。 「真正小的時候是見得比較多,念預科開始便少之又少,她提出來的時間全不是週末,我抽不出空,我放假的時候她又要工作。」 「可想念她?」我說。 馬利抬頭想了一想,「並不。」她又說,「她在盛年去世確是不幸,我覺得她既高貴又美麗,有時在電視上可以看到她的演出。」 馬利對姚晶的感情,不會比普通一個影迷更熱。 她自己也覺察得到,是以略帶歉意地說:「我不是她帶大的,我見爹爹比較多些。」 「你一直都知道?」 「嗯。」她點點頭,「自小就知道,但我老覺得我更像養父母的親生女兒,你要不要見見他們,明天來吃晚飯好嗎?」 「發喪的時候,你為什麼沒有出現?」 「爹爹說一切不過是儀式——」 有人接下去,「——既然安娟一直不想公開馬利,」是馬東生回來了,「我決定尊重她的意思。」 我對馬東生越發敬佩。他愛人真是愛到底,不難理解當年姚晶在困苦中於他蔭蔽下可以獲得安息。 此刻我再也不覺得馬東生是一個糟老頭子,外型有什麼重要?尤其是一個男人的外型。當年的姚晶實在是一個膚淺任性的女人,恃著美麗的外表而虧欠馬東生。 只聽得編姐緩緩地說:「在那個時候,女人的感情生活的確還沒有那麼開放。」 馬東生淡淡地答:「目前也好不了多少,照樣有人兒子都會走路了,仍然論說沒結婚無密友,永遠只有一個比較談得來的女朋友在美國念書之類。」他停一停,「我是很原諒安娟的,她要事業,便得付出代價。」 「你不惱她?」 「怎麼會,」他只帶一點點苦澀,「她已經給我這麼多。」多麼偉大正直的男人。 「緣份雖然只有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但是馬利是我生命中的光輝。」他又重複女兒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馬利靠在她父親的肩膀上。 還用說什麼呢? 等到姚晶發覺她需要他們,已經太遲,他們已經習慣生活中沒有她。 他伸手召來傳者簽單子,要送我們回去。 馬利問:「明天來吃飯,啊?」 我看看馬東生,他沒有表示反對,事實我也想到瞿家走一趟,於是我說:「明天你介紹羅倫斯給我認識。」 小女孩子見有人尊重她的男朋友,比什麼都高興,當下便把地址告訴我們。 我問馬東生,「不反對我們同馬利來往吧?」 「當然不,我是個很開通的人。」 我連忙讚美他:「這個我們早已知道。馬先生,前些時候不斷騷擾你,真是抱歉。」 他微笑。 雨已停止,植物上掛滿水珠,馬利伸手搖搖枝椏,也似落下陣急雨。 司機把他們兩父女接走,我們則安步當車。 我問編姐是不是不夠刺激。 「可以說是意料中事,現代人的感情……是這個樣子的了,誰還會心肝肉的狂態大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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