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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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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如果,我們活在實在的世界。」我移前,接近她,她卻站起來,走到梳粧檯前坐下。梳妝鏡照著她的花容。一張濃豔而魅惑的圖畫。「我甚至羡慕陳,她逍遙自在,名氣有時是一項負擔。」她說。 「別和陳比,她怎麼和你比?平凡簡單的女人比比皆是,但蜚聲國際的沒有幾個人。水玲瓏,你的驕人,陳望塵莫及。」 「所以,你不會愛她,寧願,千方百計追求我。」摸著臉,她淡然一笑。 「我喜歡她,但喜歡不同愛。」我對我的所愛坦白:「我們好好培育她,她連這音樂也沒有聽過,她懂得的太少,過份天真。但,她如許善良,我答應你,將如姐妹般愛她,照顧她,給她教育,她不會給任何人笑柄。」 水玲瓏呆然坐著。 「一個驕傲的妹妹,不能有一個平庸的姐姐。」我說。 「一個驕傲的男人,也不能有一個平庸的妻子。」她答。 「我從小是一個驕傲的男孩,長大以後,一直找尋使我更驕傲的妻子。」我扶著她的肩,說:「如今找著了,決不肯讓她過去。」 鏡子映照著我們的臉,我驚訝地發覺,她的臉看起來竟是一片悲哀。 「水玲瓏。」我欲扳過她的身子,鏡裡照到另一個,剛開門進來。 我回頭:「白小姐。」 「他怎麼來了?」失聲。 「我自己走進來的。」我覺得自己像拍粵語片,向女朋友的「家長」解釋:「與她無關。」 白冰「哼!」一聲:「你不是很注重教養的嗎?這樣子算什麼?」 「別跟我討論這個,請先正視戀愛的自由,我加入追求你手上皇牌的行列,而且獲得芳心。」 「你配?」她斜眼視我。 我點頭,無限信心。 她向梳粧檯前的皇牌一望,忽地臉色驟變。我急急回頭看,水玲瓏用棉片把臉上濃裝卸去,一張素臉如斯蒼白。緩緩的,她以發圈把發束起。繞了兩繞,在腦後盤了一隻髻。 我倒抽一口氣。 陳! 不,不是似曾相識,不是孿生姐妹,陳與水玲瓏,竟是同一個人。 我應該一早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 她們如此想像,外貌、神情。 她們又如此不想像:舉止、形象。 但覺腦中嗡嗡亂鳴。白冰尖著嗓子:「你瘋了!」 「我願讓他知道。」水玲瓏平靜的聲音,耳畔響起:「美麗、智慧、名利、驕傲只屬於一個叫水玲瓏的軀殼,脫下了軀殼,只是一個比比皆是的平庸女人。」 如被捶擊,我有一陣疼痛。 白冰怒氣未息。 「敢情是病了,還顧前途不顧!」 水玲瓏仿佛在哭泣:「冰姐,原諒我……」 不知怎樣,被扶離了白府,如夢遊,帶著突來的不知如何接受的驚訝,我搖搖欲墜。 一路上迷迷糊糊,摸到沈禮的家。 我的神情使他吃驚。 他給我倒了杯熱茶,我不會喝。呆呆地跌坐在沙發上,他大力推拍我肩:「老同學,天塌了下來嗎?」 「老沈,她們竟同是一個人。」我喃喃。 「誰與誰?」老沈摸不著頭腦,皺起雙眉,一張臉湊得我很近。 「陳與她。」 「誰與陳,誰是她?」他伸手往我額上一按,又往自己的額一摸,說:「你沒有發燒,幹嗎說話含糊。」說著給我倒了一杯酒,送到唇邊,我呷了一口,以手接過。他坐在我對面,以腳踢我的小腿,大喝一聲: 「男人大丈夫,爽快一點好不好?」 給他一喝,人倒精神不少。我舉杯,把酒往喉裡灌。他「嘿!」的一聲,說:「還好給你最劣的酒,否則浪費了。」 我嗆得眼淚也流下來。 和著淚,我低叫:「老沈,都是你害我闖的禍。」 「我幾時修煉了這等武功。」說著又燃點他的煙,向我噴著。我嗆死了、難受死了,他也不會暫停。 一切不會因我的震驚而稍改。我煩躁而苦惱,索性拿了一瓶酒,自顧自的喝。 老沈「嘖嘖嘖」的,吸著煙,撥電話:「醫生可不可以來?有人病入膏肓。」 「別叫他,通通不是好人。」 「少爺脾氣,請省省。」他道:「你醉了,段君。」 「取笑我吧,老沈,我如今失意了。」我叫著:「最大的打擊不是知道無法摘取天上的星,而是知道:一直翹首仰望的,根本不是星星。」 老沈咬著煙,目光停在我的臉上。 「一個資質平凡的女人,一個欺哄眾生的影子。」我寧願一開始便看到真相,她卻一直提供錯覺。喝了酒,我情緒更控制不了,喃喃地說。 張彥比想像中來得快,說:「是我對病入膏肓四字的反應。」 「你明明知道的,又不告訴我,陳是水玲瓏,一個書皮般的軀殼,平庸的肉身。」 張某白了老沈一眼:「這等事何必叫我來,以為引起了生活上的併發症。」他端詳我的臉:「遲早會好,不會死人。」 「他這樣哼嚷不是辦法,你既知那女子的事,不若清楚告訴他,省卻麻煩。」老沈瞧我一眼,正色道:「我不寫出來便是。」 張某一臉不以為然,拿起我剛才的酒杯,邊搖頭邊說: 「人人只留意自己的事。老沈,你寫不寫出來與我何干?段君,我並不曉得水玲瓏以陳姓女子的身份來見你,她一直保持神秘,人家有人家工作的原則,你應該要問的,是自己怎麼分不出來,你的專業知識呢?皮膚、聲音、指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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