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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張懷德老實不客氣把一條濕漉漉的冷毛巾搭向勤勤臉上。

  勤勤靜了三秒鐘,才嚎叫起來,她終於醒來了。

  一班侍從已在房外等候,立刻替她妝扮,一切已無新鮮感。

  假的次數多了,真的也變成假的,比假的還假。

  勤勤出場時一如彩排般鎮定矜持,冷冷面孔,嘴角朝下,並無歡容,像是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就差那麼一點點,便會生出厭倦。

  呵訣竅在千萬不要似小老鼠第一次偷到油吃。

  勤勤做得非常非常好。

  答完最後一個問題,她看看臺下記者群,人不是很多,十來二十位仁兄仁姐,目光好奇地看著她,勤勤忽然生出頓悟,噫,這也並不是真的記者,辜更軒畫廊早已買通這些人。

  勤勤覺得再荒謬沒有,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第二天報章用得最多的,便是這一張帶笑的照片。

  評論寫的都是陳腔濫調,滑不留手,不亢不卑,讀了也是白讀,從頭到尾,沒有得罪任何一個人。

  但是把這一堆外文剪報回去整理一下在中文報章重刊一次,效果可驚人了。

  化那麼多財力物力,為只為栽培文勤勤一個人成名。

  這也是種心血,但勤勤老覺得他們走錯方向,檀氏應該找師傅來好好指導她把畫畫好,然後再搞這些宣傳伎倆。

  怎麼本末倒置了。

  身為受益人,勤勤什麼都不敢說,簽約以來,她還沒有動過筆。

  技癢了,拿一本白紙,取過鉛筆,做起速寫來。

  大百貨公司裡的風光,街頭賣藝音樂師,噴水池邊吃熱狗的小職員,教堂側舊墳場,各式小販,地鐵殘景,戲院街門口,唐人街,渡海輪、銀行區……

  很快畫滿一本,順手扔在一旁,就收拾行李回去。

  被張懷德在臨走時發現,驚呼一聲,攬在懷中。

  勤勤問:「幹什麼?」

  「你的作品?」

  勤勤點點頭,笑說:「塗鴉耳,家中還有一百多本。」

  張懷德愛不釋手,「唉呀,沒想到你真的會畫畫。」

  勤勤啼笑皆非。

  張懷德珍重地將畫冊放入手提行李袋中。

  辜更軒親自來送飛機,聲言這次展覽是一個成功。

  勤勤只是笑。

  她駐守會場一星期,參觀者寥寥可數,工作人員悶得磕睡,成功?

  就算有人進場,也一點興趣都沒有,像是上了當似,又深覺跑錯地方,兜個圈子就匆匆離場。

  當然,如果算一算畫的銷售量,展覽還是成功的,略夠水準的一些,都已變成私人珍藏。

  不過,即使是這樣,也總是個開始,勤勤不介意嘗試。

  老人輕輕地說:「首先,要使人認識你,這並非容易的事,可能需要三兩年時間。」他勸她耐心做工夫。

  真的,要做到名字家傳戶曉,實在不易,只怕不湯不水,人們好像有個印象,但又記不清楚,這才尷尬,那還不如完全沒有名氣的好。

  勤勤微笑,「我明白,我可能沒有成就,但我會出名。」

  老頭子笑起來,每根白髮都像要豎起飛舞,好不精神。

  「再見。」勤勤與他握手話別。

  她又看到他腕上的細細紋身號碼。

  勤勤終於到了家,擁住王媽,她幾乎不願放開雙臂。

  王媽身上有一股油膩昧,平常勤勤十分介意,這一刻她認為這股味道就代表溫暖的家。

  「成為大畫家沒有?」

  勤勤搖搖頭。「我們不說這個,楊光有沒有找我?」

  「有,找過兩次,號碼我記下來,擱你房間裡。」

  「母親呢?」

  「你瑉表姐一家人約她出去吃午飯,近日她們走得很勤。」

  「依我說,」勤勤不以為然,「就不必去看這些人的嘴臉了。」

  誰知王媽笑,「小姐,嘴臉是會變的。」

  勤勤訝異地抬起頭,這個沒受過教育的老幫庸,滿嘴醒世恒言,不知從何而來,卻句句動聽。

  王媽拍拍勤勤肩膀,「讓她去享受享受吧。」

  進到書房,發覺成疊外文報紙,文勤勤的消息全在上面。

  咦?

  王媽說:「畫廊那邊先兩日派人送來給你母親過目的。」

  真周到真有系統條理,什麼都想到了,勤勤好生感激。

  「太太不知多高興,看完又看,也帶出去給親友看。」

  專人精心發佈的假消息果然生效。

  勤勤笑笑,不語。

  「小姐,你走運了。」

  勤勤不希望人家說她走運,勤勤希望人家說她名至實歸。

  她回到房中,照字條上號碼,撥給唯一的老同事及老朋友。

  楊光即刻來接電話,「啊大明星回來了。」純開玩笑,並無惡意。

  「你在什麼地方?」

  「我搬了出來,在遠郊租了間小公寓,想請你過來玩。」

  「在何處工作?」

  「在家工廠做畫匠,把貨交給批發商,以圖糊口。」

  勤勤靜默了一會兒,「四六拆賬?」

  「才怪,一捆一捆地抬走,當垃圾那樣稱斤秤給他們。」

  「不要那樣說!」

  「千真萬確,為何不說,饒是這樣,也勝過在出版社做。」

  勤勤是明白的,因為他喜歡畫,不計報酬,也要畫下去。

  「我可否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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