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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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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父 母親告訴我,她要再婚的時候,我高興得跳起來。 她正在「尷尬」年齡,四十二歲,說老不老,說年輕,當然也不能夠。她看上去成熟,優雅,除了笑起來時眼角有幾條皺紋之外,一點也不像中年人,身裁尤其保養得無瑕可擊,這樣的女人,無論她是我的母親或否,都應該有第二春。 我舉手贊成。 「不過,」我說:「一直沒聽你說起,一下子到結婚階段,可見你把秘密保守得好。」 「事情沒有九分光,不好意思嚷嚷。」 「不用說他一定是十分人才。」 「很不錯。」母親承認,「不然不考慮嫁給他。」 「幾時行禮?」 「下個月十五。」 「在什麼地方結婚?」 「紐約,然後飛到巴比多斯渡假。」 「多好。」我笑,「真羡慕你。」 「我還擔心你會不高興?」 「什麼的話,我都廿一歲了,還怕人搶去母親的愛?」我拍拍她肩膀。 母親彷佛仍有隱憂。 「他幹哪一行?」 「他的職業很特別,是海上油田工程師。」 「嘩,這麼冷門。」我問:「他長得英俊嗎?」 「下星期我們一起吃頓飯,」母親說:「你會見到他。」 我故意說,「也是時候了,紙包不住火。」 我看著母親,她的皮膚仍然滑膩,頭髮如雲一般,許多象她這般年紀的女人,還打前劉海冒充廿九歲半,但她一直行為端莊,想必是為我設想,免我難做。 飯後她一個人出去,我留在家中為自己織一件花樣複雜的毛衣,忙得不亦樂乎。 父親去世已有六年。 他比母親大十五年,兩人非常相配,也異常恩愛。 頭兩年,新寡的母親渾身猶如掏空一般,很少說話,很少笑,寄情於工作,後來,時間或許沒有治療她的傷口,但到底她接受事實,平靜下來。 她一直控制得很好。 或許是為我,我需要她,她不能倒下來。 她一直有班朋友,閒時吃吃喝喝,消遣一番,有些是中學同學,有些是舊同事,相識廿年以上。 我老認為她那些朋友中沒有新血,不過是你哄我,我陪你,無聊人找個伴說說話,誰也不會論到嫁娶,一點希望也沒有。 母親說做朋友不應講企圖,並且覺得我們這一代很殘酷可怕,什麼都講益處。 歲月如水逝去,我滿以為羅曼史已與她無緣,沒料到她會打算再婚,日子都定下了。 在想像中,對方應當年近五十,風度翩翩,事業有成。他以前大概也結過婚,或許我們兩家的孩子可以做好朋友也說不定。 從此母親有個體貼她的人,她終於苦盡甘來。 我覺得百分之一百安慰。 只要他對母親好,我也會對他好,他們婚後我可以名正言順的分開往,我嚮往有自己的公寓已經很久。 我幾乎沒拍起手來。 只是為什麼婚訊宣佈得如此逼切,是母親覺得不好意思吧。 我放下毛線想一想,她仿佛有點躊躇。 但母親一向不是風騷喧嘩的女子,她想得太多,從不停止憂慮。 反正下星期便可見到我的未來繼父。 接著數日,我與她商量一些細節。 她把房子留下來給我,婚後她搬進夫家,對方環境相當好,她可以不必工作。 我說,「假如你們要孩子的話,還可生養。」 母親忽然飛紅面孔,說,「神經病!」 我不認為我的神經有問題,但不願與她爭論。 赴宴那日,我故意打扮得年輕點,穿得比較自然,襯出母親的成熟。 我遲到十分鐘,到了著名的西餐館,一眼看見母親,她席中尚有一個年輕人,我的繼父卻還未到達。 我一過去,那青年便站起來替我拉開座位。 我想他一定是繼父的家人,禮貌地點點頭,叫了飲品。 母親今日打扮得沒話說,我投過去讚美的眼色。 我問:「怎麼,他還沒有來?要管管他,怎麼可以遲到。」 母親一呆,看看年輕人,不知如何開口。 我起了疑心,雙眼盯緊他們。 那年輕人忽然說:「我就是那個人。」 我張大咀,下巴險些兒掉下來。平日的教養不知去了哪裡。 「你?」我問。 「是。我將娶你的母親為妻。」年輕人微笑說。 我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 我在心中叫出來,不可能的事,他頂多只比我大幾歲,是,不錯,他很英俊,非常瀟灑,斯文有禮,但他怎麼可以做我的繼父? 太荒謬了,我狠狠向母親看去,太令我尷尬。 只見她還鎮靜,她向我說:「不恭喜我們嗎?」 我勉強控制自己,向他們舉舉杯子,說道:「我沒想到。」沒想到什麼?我說不出來。 我對母親失望。 她真的想清楚了? 我暗暗歎口氣。也許他們真的有感情,也許母親覺得一生墨守成規,到如今略為不羈,縱容一下自己,也是應該的。 但我悶悶不樂,怕這類不正常的婚姻難以維持。 世上一切憂慮都湧上我心頭,食而不知其味,最好的小牛肉猶如橡皮一般。 他真是會愛她,保護她,替她著想?抑或要我的母親百般呵護他,掉過頭來照顧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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