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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其中有幾年前的舊雜誌,一些根本穿不了的衣服。

  還有舊皮鞋,沒有用的信件、玩具,甚麼都有。

  屋子經過清理,的確空爽不少,這是事實。

  阿好說:「真沒想到小姐會整理房間。」

  我笑笑,不出聲,難道我還不如樓上的那位客人?

  他不過是暫時寄居,我可是一輩子住在這裡的人。

  懶人永遠不會明白乾麼工作會使人精神一振。

  今天我明白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灰塵也掃一掃,家具抹一抹。

  媽媽笑,「嘩,大掃除,又不是過年?」

  這都使我覺得開心,只是張德,他甚麼都不理。

  奇怪的是,張德越不下樓來,我越是想見他。

  我不是想,我甚至是渴望。

  但是我說過,我不可以天天主動找他。

  上次躁的那鼻子灰,難道還不夠?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我相信不會有太多的人去主動接近他,誰喜歡跟這樣孤僻的人來往?

  「玉兒,」媽說:「如果你不太累的話,索性到後院去把花也澆了吧,多天沒下雨了。

  順便把那些玫瑰剪一點下來插。」

  「好。」我答應說。

  那曉得才走到後院,就看見張德坐在一塊石頭上。

  我呆了一呆,他是幾時下來的呢?

  我倒想替他搞上一點花,好讓他房間有點生氣。

  我提看水壺,站在那裡,進退都不是。

  自己的家。反而像個賊似的,我不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見人。

  然後他就轉過頭來?他看著我笑一笑。

  只要他這樣一笑,忽然之間,我所有的芥蒂都煙消雲散了,我老覺得他是可以原諒的。

  但是我也沒出聲。他大概不喜歡說話太多的女孩子。

  我提看一壺水慢慢的澆完了,又再盛一壺。

  他忽然開口了,他說:「沒想到你喜歡勞動。」

  我抬頭看他一眼,拂去額上的汗。

  哼。我想—他以為我是什麼?懶鬼?

  「你很喜歡花草吧?我應應該說:你很喜歡這個家,你常常幫忙理這個家。」他說。

  我忍不住,淡淡的答:「誰不喜歡家?」

  「我。」

  「你是怪人,你的想法很奇怪。」我坦白的說。

  然後我發覺我又多嘴了,馬上低頭澆花。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也沒有離開,他坐在那塊石頭上。

  我澆完所有的花,我問他,「你幾時下來的?我一直在屋子裡,怎麼沒見到你出來?」

  張德說:「當你捧著三個大洋娃娃進廚房去的時候,我出來的,你當然沒看見我。」

  我笑了。

  「那幾個娃娃很舊了,但是仍然美麗,為什麼扔了它們呢?其中一個有很美麗的眼睛。」

  「但是屋子裡的東西堆積如山,不扔掉怎麼行呢?」我問。

  「我想是的,況且它們舊了,不中用了。」

  我問:「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歎口氣,「你這個人,為什麼一直想東想西的?又多心又怪僻,幾個舊娃娃,又感歎起來了,罷罷罷,我送給鄰居小孩子玩,那總可以了吧?」

  「那好多了。」他說。

  我又擦汗,搖搖頭,進廚房去拿了兩杯橘子水,遞一杯給他,「喝掉它。」

  我仰頭把自己那杯一飲而盡。

  他微笑,「你真健康。」

  我提醒他,「你也在恢復健康!」

  他沒出聲,太陽曬在他臉上,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我忍不住多看他幾眼。我知道我喜歡他,我很喜歡他。我默默的蹲下來剪花。

  我不會有什麼前途。他並不十分喜歡我。

  可喜的是,他也沒有過份討厭我。以他的標準來說,對我這樣,已經算是和顏悅色了。

  「我想替你剪一瓶玫瑰。祖母屋裡那只白色碎瓷紋的花瓶,插這花是很好看的——我希望你不要嫌俗。」

  「我不會。」他笑了。

  我把花刺小心的修掉,把一束花遞給他。

  我自己解嘲說:「通常是男人獻給女人的。」

  他仍然微笑。他今天笑得這樣多,使我的心軟。

  「栽母親喜歡花。」他說。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她去世的時候你還很小,你不可能記得那麼多事情,記得舊的事情沒有好處,你應該努力向前才是。」我說。

  「這算是教訓?」他笑問。

  「可以算是的。」我說:「對不起,我的嘴又快了。」

  「沒有關係,你真健康。」他說。

  這一次我聽出他說我健康的真正含意,我不悅的說:「像你這樣又如何呢?中國絕不是因為有你才強壯的。」

  他笑,「你太可愛了。」

  第一次贊我,我笑。我飄飄欲仙。

  「今天你要與我們一齊吃晚飯嗎?」我問。

  「不。」

  「為什麼?」

  他說:「我有不良習慣,我吃東西咀嚼有聲,口沫橫飛。」

  我白他一眼,他還這樣有幽默感,太不簡單。

  張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說他怪,他有時侯太可愛,說他癖,他又會說一兩句別致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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