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散髮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一 |
|
但父母還是不瞭解。也不能怪他們。時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實在難當,曬黑了的油膩皮膚,黑眼圈,披頭散髮,身上纏一塊沙龍當裙子……的確有點兒不堪入目,但是事在人為,我自問並不是這樣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齊,正正經經地做人。 父母親的恐懼是完全沒必要的。 但是我不說服他們。 父親那邊不是沒有轉彎的餘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鑽研中文,把我們的歷史文化讀得滾瓜爛熟,至少會普通話說「你好嗎」,「請坐」,「小姓因」,「今天天氣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來計父親的歡心,的實在很為難。 我跟彼得說:「愛屋及烏嘛。」 「貴國的文化不是一兩日可以領會,我不想虛偽,請你原諒。」他非常不耐煩。 「我們永遠結不了婚。」我嘆息。 「結得了,我們可以立刻到大會堂去註冊。」他提醒我。 「父親會怎麼想?」我非常不忍。 「氣呀,氣到一定的時候,便忘了一切,我們會和好如初的。」彼得聳聳肩。 「父親是只驢子,他才不會原諒我們。」 「或許婚後我們可以求他的原諒。」他說。 「我希望把你的皮膚染成黃色。」我說。 「用蕃紅花染我,我喜歡蕃紅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擔心,是不是?」我問。 他沒採取行動,父親卻開始了。 他說:「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沒有太多的前途,看樣子要另外發展。」 我立刻覺得這裡面有陰謀。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國著名的雜誌社去學習嗎?」 我問:「怎麼?有眉目?」 「《時尚》雜誌那邊張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見習員,薦你去如何?」 「哪裡的《時尚》?」我一呆。 「紐約。」 「真的?」我心一動,「紐約的《時尚》?張伯伯有辦法?」 「領使館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馬他都認識,當然有辦法,我與他說過好幾次,老同學,總得給我這個面子。」 「如果真的有機會,我當然求這不得。」我雀躍。 「可是要去紐約。」他提醒我。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 「你母親很不捨得你。」他說溜了嘴,「但總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紐約的洋人豈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沒關係,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會與我同去紐約的。」我打破他的好夢。 「什麼?」他跳起來。 「爸爸,我們是相愛的,你怎麼看不出來?」 「那你不用去紐約了。」他氣呼呼地說:「見大頭鬼!」 「爸爸,答應我們結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媽媽知道了,便對說:「對爸爸,要採用柔功。」 我不悅:「我哪會這一套,有些人天生會哄人,是有哪麼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而是做不出來,假如我們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遺產,我擲地有金石之聲,太硬綁綁。」 「吃虧啊,將來丈夫也要攏絡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簡單,沒有姨媽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縟節,多好。」 媽媽不響。 「媽,你最知道女兒的性格,嫁到廣東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女兒受苦吧?」 媽看我一眼。 「嫁誰都有一樣,至要緊是相愛,媽媽你說是不是?中國也有打老婆吃軟飯的壞男人,外國人中也有溫莎公爵般的情聖。」我運用三寸不爛之舌。 「但是那邊的離婚率那麼高。」媽媽嘆息。 「香港的離婚率很低嗎?別開玩笑了,媽,咱們四周圍的第二代,還不全離了婚?」 「這……」她長長歎口氣。 「媽,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說?」 「其實沒有什麼不好,唉,學問好,人斯文,家裡也是正經人,看得出他對你呵護備至,可惜他是個洋人,將來你跟他走得遠遠的……」 「不會的,我們一定會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嘗不擔心兒子被東方女拐掉,」我說:「做人公平點。」 「對,他父母對你可好?」媽媽想起最要緊的一環。 「過得去,」我說:「人家思想很開放。」 「可是你會說英文,他們有什麼不滿意?」媽媽強辯。 「媽媽,但是他們見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邊。」 「是呀,這麼辛苦,你們兩人是何苦呢?」 「媽媽,我不能說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為人父母著想?」媽媽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應該永遠支持兒女,維護子女!」 我不管,我要開始籌備婚禮。 我告了一個月的假,開始採購一切應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親看見我匆忙地做這個做那個,開始驚慌,急急找父親商量,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父親紫姜著面孔說:「女大不中留。」 他氣得不能再氣。 我管不得那麼多,在大會堂訂下日子,打算兩個月後與彼得因斯堡結婚,我們做了白色的喜帖,請人觀禮,又在酒店訂好禮堂,舉行西式酒會。 一切都沒有與父母商量,他們太不近人情,談無可談,我放棄要求他們支持。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