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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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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當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攪成這樣,而是無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然落落寡歡,唯一的女兒,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而不能獲得他們贊同我的婚禮。 真不知道是誰更失敗。 我跟媽媽說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們的面孔越黑。 很多親友都知道我要結婚,紛紛來打聽,父親避而不答,真惡劣,通常由我自己接聽,跟他們說,請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媽媽說:「爸爸再這樣,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們兩個,真要了我的命,咱們命裡欠了洋人什麼?你說呀,本來好好的家庭,多了個洋鬼子夾在其中,算恁地?我這陣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為了你。」 我終於忍不住,蹲下來,哭了。 這樣子的壓力真叫我受不了,我號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沖出來,呆住了。 我不是個愛哭的人,事實上自嬰兒時期開始,就不愛哭,媽媽老說我是乖孩子,醒來眼睛到處轉,安靜的等餵奶,並不哭叫,大了更加堅強:生病、打針、失望、受欺侮,都不哭,成年後,父母更沒見過我的眼淚。 這次如江河決堤,難怪父親害怕。 他坐在我對面,呆呆地看著我。 媽媽尖聲叫:「你勸勸她呀,勸她呀,你連女兒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樂乎。 父親蹬足,「起來起來,堂堂大學生,怎麼攪成這個樣子?嗄?起來起來,答應你,答應你。」 「你又不是真答應,」我仍然哭,「你逼於無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這樣,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媽媽在事後說:「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說:「早知這樣,早就該哭。」 爸媽總算退一步,眼開眼閉隨我們攪。 父親的精神很委靡,脾氣也壞,時時突然發作,把線裝書掃地下,冷冷說:「還要這些書作甚,女兒都要和番了。」 由熱戰變為冷戰。 我氣得胃痛。 有一日,我沒精打采回到家裡,正預備早早上床睡覺,卻聽見客廳裡非常熱鬧,人聲頻密。 我探頭進去,「彼得……」 怎麼彼得來了我也不知道?唉呀,還有彼得的父母!怎麼回事?我張大嘴站在那兒。 彼得見我回來,連忙把我拉至一邊說:「囡囡,你到什麼地方開會去了?一整個下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媽……」 「他們無端端趕了來,一點預兆都沒有,多可怕!而且逼著我把他們帶到這裡來見親家。」 我擔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雙方相見甚歡,我媽媽真有一手,」彼得說:「她跑到青年會學了一點中文,一見面便說:『你好嗎,太太』,所以現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嗎?」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邊,果然他們言笑甚歡,嘻嘻哈哈,父親的英文雖然硬一點,但發音還是鏗鏘有力。 因斯堡太太見到我,用手招我,「來,我未來媳婦。」她說的真是普通話。 我呆住了。 她什麼時候學的?似模似樣。 她笑說:「我還以為我親家不會英文,」她改用英語,「所以趕緊學了中文,誰知道兩位這麼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搖頭晃腦,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難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這麼路途遙遠地趕來討好他們,一定是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 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後坐到因斯堡夫婦中間。 爹爹說:「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點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說:「沒問題,他是年輕人,學來更快,況且又住在香港,應該沒問題。」 他倆是這麼客氣,我忽然感動得不得了,把頭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緊緊地握住我手,沒想到我會在洋人婆婆那裡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兩口子一直在外國認識,毫無隔膜,殷先生,你贊同他們婚禮吧?」 爸爸哼一聲說:「不贊成也得贊成,現在他們也不是那麼敬老了。」他趁勢下臺。 我與彼得松下一口氣。 「我們要舉行中式婚禮吧?」因斯堡太太問。 「據說你們外國人的風俗,婚禮費用由女方負責,可有此事?」媽媽問。 「這……」因斯堡太太說:「確有此事,可是入鄉隨俗……」 「不不不,」要面子的爹又來了,「不必不必,我們入鄉隨俗才是,我們付好了,他們已決定下午舉行西式酒會,晚上再補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隨棍上,「謝謝爸爸,謝謝媽媽。」 「唔。」 我一顆心落了地。 我感謝上主。 我們到這個時候,才有點喜氣洋洋的感覺。 媽媽與因斯堡太太非常談得來,帶她去做中式旗袍,兩人不知多投機。 一切仿佛雨過天晴。 婚禮如期舉行,我與彼得結為異國情鴛。 父親一張面孔仍然黑黑,順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女在不中留。 婚後生活很愉快,父親漸漸也習慣下來。 彼得對圍棋發生非常大的興趣,與父親對奕,又常輸,輸了且不燥,父親對他刮目相看。 媽媽不住煮好菜給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體重。 至於親友們,開頭是嘖嘖了一輪,隨後不了了之。 我們婚後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馬上往加拿大,雙方父母都有機會見到我們。 相信爸媽早已忘記當初反對我們的理由。 我們終於成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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