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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他用一種婉惜的口氣說:「你這個傻蛋。」

  「傻蛋?」

  「我們去吃飯,還是去辦公。」

  我的面孔慢慢漲紅,「唉呀,你這個人……」

  「太老實了,做人不會轉彎,要吃虧的。」

  我說:「不要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相安無事。」

  他說:「我很欣賞你這種氣質。」

  我覺得很露骨,這樣說已經對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個花枝招展的女職員哪,不過約會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還是別一心以為鴻鵠將至。

  他把我帶去吃法國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歡喝一點。」他說。

  「是,遲早要變酒鬼的。」我自嘲。

  我們叫了蝸牛及蘆筍。

  我仍然想不有什麼有什麼話要跟他說,仍然維持緘默。

  他說:「不愛說話的女人真可愛。」

  我更加詫異,奇怪,我的一切缺點在他的眼中,幾乎都變了優點。天底下真有緣分這件事?

  他問:「你以為對女人來說:事業重要還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個人生觀不外是他生活經驗的累積,我在工作上挺不順利,你此刻問我,我當然說是家庭重要,一個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現實的好去處。」

  我心裡想:他這麼年輕,不過發一分高薪,看樣子生活沒有什麼基礎,不過找象他這樣的男孩,也還不容易找到,這年頭你說做女人有多難!跟了他,還不一樣要早上七點爬起來去與辦公室的風雨作戰,只不過不是孤軍,有個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個胡思亂想。

  「說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來,「你大概約了近百位職業婦女,問她們什麼較重要,職業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沒想到我尚有活潑的一面吧。

  我看著他,他揚起一條眉毛,「我覺得我們頂談得來。」

  這就是男從跟女人的分別,象他那樣的男孩子,只想要一個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緒穩定地陪他說說笑笑,但是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對這一套喪失興趣,巴不得三言兩言便找到個好歸宿,最好是經濟情況穩定,可以請得起一兩個傭人,讓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夠三餐,照顧孩子。

  換句話說,蕭的外表與內在再吸引人而沒有實質,也是枉然。他並不是我這種年紀女人的理想伴侶。他比較適合那種大學剛出來的小女孩。

  想到這裡,我的態度更大方。我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做人不得不現實一點,既然沒有將來,那就要儘量利用現在,談得來便要多談了。

  我與他很晚才分手,他堅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讓他送,有個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徵,從此以後,我不必苦苦去擠公路車。

  而同事對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對我說起話來,有種特殊的,熱昵的態度,帶著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這班可愛的人,轉方向轉向得那麼快,真為難他們了。

  我心中的結仍然沒有解開來,仍然對他們沒有好感,努力與他們維持一定的距離。

  而且決定離開他們。

  我正式翻報紙找新工作,忙著應徵,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點點,但是新作風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氣來應付,不是那麼容易的。

  不過我非得過去不可,沒有選擇餘地。在這裡已經太久了,適逢那個時候說要走,人會多心,說我小氣,現在已經有了轉機,再不走,還待幾時?

  我向蕭遞辭職信。

  他點點頭,「你這樣做是對的,」又說:「難為你直忍了半年。」

  我說:「時間總是會過的。」非常唏噓。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裡得意與否,只是公司裡的事,應該與你個人價值無關。」

  「但至少也是一種價值觀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別的公司裡可以一展身手。」

  我搖搖頭,「象我這樣性格的人……」

  「別氣餒,那邊的工作比較文靜,也許適合你。」

  我聳聳肩,「希望在人間。」

  「別這麼說,你本性不是頹喪的,不應說聽天由命這種話。」

  我伸手與他握一握。

  「我們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國菜。」

  「當然。」我應允著,但是非常懷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車子裡,我得到暫時的休息。我閉上雙眼,把頭枕在車墊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象我這麼疲倦,這麼不東,這麼不順,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掙扎著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蒼白的心,裝起笑臉,過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態畢露。

  到一個新的環境去,並沒有帶來若干興奮,老生常談,換湯不換藥,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日出日落,昭華不再。

  「你不舒服?」蕭問。

  「還好,只是累。」

  「不要緊,全是一條曲折的道路,每一個路口都有新的機會。」他鼓勵我。

  我只好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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