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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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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說:「你要振作點。」 「我?」我問。 丙說:「是呀,年紀大了總會去的,做兒女要節哀順變。」 我說:「謝謝你們關注。」 「情緒低落,會影響工作的。」 「是。」我很溫和。 過不到一會兒,新老闆帶著助手過來。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藹可親,辦事落力,看樣子是要整頓公司的風氣。 同事甲跟我說;「董小姐已結了婚。」 最近同事們比較肯跟我閒聊。 「結了婚怎麼還稱小姐?」 「現在流行這樣。」 「哦。」我說。 「蕭先生是單身。」 我微笑,我也察覺了,每當他走過,自打字員到公關部主任,都立刻表示關注,紛紛打招呼、起立、借蔭頭與他攀談,小姐想高攀,太太們家裡許還有適齡的妹妹、侄女、表妹之類。 而我。 在這一年裡,我是灰了心,哪裡還有心思,任憑人花簇簇地宦去官來,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經事。 不過趁著亂紛紛,我地位的危機似乎也已成為過去。 在骨節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蕭先生傳我進去問話,叫我說一說我那個部門的情況。 我很警惕,為什麼單叫我?還是每個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釋一下,他問到細節,我就不肯說了。 他是一個很斯文的年輕人,看得出來自環境相當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種未經風霜的朝氣,但性格又很謙厚,見我不肯多說,就不再問。 象以前一樣,我並沒有趁此機會撐足了篷向上司獻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經發覺自己對人很冷淡,經過這事,更加孤拐,無法與同事融洽起來。 我在下班的時候收拾好文件,準時走。 其他的同事起碼還打算多留十分鐘,沒事做也在紙上畫烏龜,表示忙碌。 蕭先生走過來,跟我說:「有一件事,你比較在行,我想請你一塊去走一次。」 我很訝異,已經下班了,什麼事? 「煩你今天超時工作。」 「沒問題。」只要是公事,便沒問題。 女同事們投來豔羨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夠與蕭先生單獨出去,嘩! 我挽起皮包與他出去。 他駕車。蕭穿一套呢西裝,非常沉著的顏色與式樣,配條文靜的領帶,我坐在他身邊,有種和煦的感覺。 我們到一家廠去看貨版,他覺得不錯,正是我熟悉的題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達我的意見。 辦妥公事後他邀我晚飯,我肚子忽然餓起來,胃口恢復機能,說希望吃日本菜。 我們坐下來,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說我沒女人味,總等不及男伴問冷噓暖,什麼事都親力親為,想想真慘,男人看得起我,把我當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級當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這是我一貫的作風。 我沒說話,蕭倒說了,「我查過記錄,你仿佛在公司裡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現不大好,是因為家事的緣故嗎?」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說公事。」 他點點頭,「你好象不大喜歡爭。」 我還是微笑。怎麼爭呢?老闆有電話來,我與別人同樣坐電話機羊,別人有膽子把我伸出拿聽筒的手擋開,喝聲「我來!」就咕咕噥噥跟老闆說起來。怎麼急呢? 我說;「我是有點惰性,也相信命運,不過他們老說:性格控制命運,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問。 我說:「哪裡還有得改?三歲看八十,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哪裡有得改?」 他說:「是沒有必要,不是錯就不必改,每個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適宜從商,有些人適宜幹藝術。」 我笑,「我空有藝術家的架勢,而沒有藝術的天分。」順手幹了手中的酒:「晚了,蕭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勞送來送去的。」 「但是……」 我到門口,伸手招了部計程車,便坐上去,「再見。」我說。 第二天在公司見到他,絕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後來那些貨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獲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說:仿佛有一絲陽光了。 同事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不那麼排擠,但到這個時候,我對世道已慣,此心倒處悠然,也無所謂了,天無絕人之路,一切事要處之泰然。 連董小姐都對我不錯,我發覺她與都不喜歡來不及拍馬屁的下屬。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奉承,但大多數人都比我滑頭,他們沒進公司,已經把人與打聽得一清二楚,一開頭就知道怎麼做,姿態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響,我實在太懶散,現炒現賣,加上家庭變幫,更沒心情去興轟轟地辦事,也是應該如此。 但脾氣怎麼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遺傳,他一輩子窮教書,一輩子沒得意過。 白天似乎已經心情平息,一切與常人無異,最怕半夜醒來,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頭細想從前,朦朧間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籠罩住,幾乎窒息。我時時常流淚,白天又忘得一干二,從頭開始。 蕭第二次叫住我的時候,也是下班時分。 我有過一次經驗,沒有多問,便跟著他開步走。 上了車,他才問:「是日本菜,還是法國菜。」 我轉頭愕然問:「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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