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傷城記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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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上正重播流亡學生領袖受到通緝的新聞。 老祖母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機,「難為他那些同學。」 之之嚇一跳,祖母這理論新鮮,太多人認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擁護者當然包括陳知。 「一將成功萬骨枯,」祖母輕輕說:「他要對那些人負責。」 之之看著祖母,該刹那,她發覺老太太的頭腦比誰都清醒。 這時候,陳知回來了,滿頭大汗,氣衝衝從拉著之之問:「你會不會移民英國?你說。」 之之不用考慮,「不會。」 「你太知道英國人了是不是?」 「有某一個程度上的瞭解。」 陳知斬釘截鐵地說:「我反對向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們身後有一把冷冷的聲音傳過來,「請你控制你自己。」 兄妹倆轉過頭去,看到他們的舅舅站在樓梯。 他穿著一套白西裝,正預備出去耍樂,卻不忘諷刺熱血青年一兩句:「反完並反英,又忙著要把越南人趕出去,整天在街上舉起旗幟要這個要那個,也不怕累,終有一天,不小心掉了一毛錢也有人跑到總督府去示威抗議。」 陳知漲紅了面孔漲紅了脖子,他瞪著原本就圓大的眼睛就要理論,被陳之大力攔阻。 季力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陳知半晌說:「豈有此理。」 「算了,哥哥,一家人。」 陳知罵:「冷血動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見一大截,本來打算結婚,又泡了湯。」 這位舅舅自廿八歲起就宣佈要結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陳府。並不是沒有能力的人。收入卻全要來穿西裝開跑車,夜總會裡喝香按,夏天到歐洲渡假,寅吃卯糧,銀行裡永遠沒有稍微像樣的一筆款子。 季力這人最風趣,出手闊綽,十分豪爽,之之不討厭舅舅,幼時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買回來,是最近的時勢才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處。 穩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撫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過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遠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爭氣,一輩子寄人籬下。」 之之把面孔貼著他肩膀。 可憐的舅舅,沒人喜歡他,之之聽過祖母批評他似白相人,好不長進。 之之抬起頭,「跑車拿去修理?」 季力點點頭,「吳彤就來接我。」 吳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兩人氣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專攻吃喝玩樂,小事上精明透頂,很會斤斤計較,大事上卻糊塗得不得再糊塗。 他倆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同居,鬧翻過一兩次,又再走一起,不知是否相愛,兩人都並非小孩,一定知道在做什麼。 只聽得季力說:「之之最有辦法,隨時可以拿澳洲護照。」 之之不出聲,舅舅這些日子患了相思症,念念不忘,喃喃有辭,就是護照、護照、護照。 「讓我去英國,我是一定去的,為什麼不會?」 之之笑,「彤姨來了,你快上車去才真。」 「之之你也一起來,我們到淺水灣喝茶。」 之之遲疑。 「我們是老夫老妻,不要緊的。」 最近他與女友說上一兩句便生齦齬,氣氛甚差,之之不想夾在當中。 但吳彤已經探出頭來,「之之一起來吧。」 他們都喜歡之之。 之之便跟著上車。 淺水灣是永恆的淺水溶,之之記得三兩歲時便由父母帶著來海浴,曬得似小龍蝦似回家,躺床上,獨自感覺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蕩漾。 她愛淺水灣。 儘管面貌大不一樣,高樓林立,水質污染,她還是一門心思愛著它,大學時跑遍全世界,仍然認為最美妙的沙灘在淺水灣。 吳彤感慨地說:「看我們的城市多美。」 季力潑冷水:「黃昏夕陽有什麼好看。」 「這塊是福地,不會有事的。」 之之連忙插口:「聽聽收音機。」 吳彤開了汽車無線電,一首歌悠揚地唱出來:「歷史的煙塵掩不住世紀的風雨,思緒裡沉澱的舊事依然清晰,先輩們死加深著生的含義,每一寸國土都埋藏一個不巧的真理——」 季力啪一聲關掉。 吳彤質問:「你發誰的脾氣?」 「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 「受不了搭飛機到美國去,別亂髮牢騷。」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對牢女友便吼:「我確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給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來,「我們是來喝咖啡的。」 吳彤把車子駛到灣位停下來。 她掩住勝,「我受夠了,你下車吧,我以後都不要再看見你。」 之之急出汁來,「拋在這裡,怎麼走得回去。」 吳彤推開車門,「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這一走不會再回來。」 之之肚裡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會說那麼多話,她做魯仲達,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車門,命令吳彤:「快開車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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