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傷城記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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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長輩在晚輩前做了一次小輩,乖乖如孩子似噤聲,他們總算順利抵達旅遊勝地。 之之獨自在沙灘漫步,累了躲在影樹底下。 有一對少男少女肆無忌憚地摟抱接吻,因為金棕色的身體實在年輕好看,觀眾並不覺得猥瑣。 吳彤過來,坐在之之身邊,指一指風景說:「打不打仗,陸不陸沉,與他們無關。」 之之笑:「是要有這樣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嚇死了自己,有什麼益處。」語帶雙關。 吳彤沉默一會兒,「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聽說連忙安慰:「不會的,吵吵鬧鬧,等閒事。」 「這次是真的,」吳彤黯然,「我倆要分頭去找護照。」 之之忍不住輕聲斥責。「發什麼神經。」 「你不明白我倆的中年心態,之之,我們曾經歷劫太多的動盪,實在沒有餘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溫言勸道:「看定一點,慢慢來,吉人自有天相。」 吳彤自嘲:「我們的智慧還不及你。」 之之還以為吳彤稱讚她,誰知她跟著說下去:「你那小朋友卻是澳洲人。」 之之不悅:「他並沒打算與我共享什麼。」 「可是,之之,你自有辦法。」吳彤語氣酸溜溜。 之之即時站起來拍拍臂圍上的細沙,她不想多說,她結交張學人時根本不關心他是何方神聖,吳彤誤會了,陳之不是一個工心計的女子。 舅舅與女友從前太樂觀,現在又太悲觀,其實香港仍然是香港,歷史地理環境前途同五年前聯合聲明公佈時一模一樣,難明他們二人心態。 「天黑了,我們回去吧。」之之說。 那一天,之之比什麼時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著,看見哥哥門縫有燈,之之推門進去。 陳知嚇一跳,連忙轉過頭,雙手接過一本雜誌遮掩桌上文件。 在檯燈下之之發覺哥哥鬍子沒剃,頭髮不理,雙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輕輕走過去,「哥哥,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經過去了。」 「錯,」陳知嚴肅地更正,「這事剛剛開始才真。」 「不要叫我們擔心。」她拉著兄弟的手臂央求。 陳知指指床頭,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遠一點。」 之之發急,「這活誰不會說:為著將來,今日的犧牲不算什麼,今日的哀傷日,即是將來的慶祝日,但是哥哥,我們活在今天,還有,我們不是犧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沒有切膚之痛,我愛你哥哥,請你保重。」 陳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長歎一聲。 陳知匆匆收拾東西,似要外出。 之之一顆心又吊起來,「這麼夜了你到哪裡去?」 陳知擰一擰妹妹的面頰,笑起來,「我已經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著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准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別胡鬧。」 之之忽然緊抱住哥哥,頭放在他胸膛上。 陳知輕輕拍妹妹背脊,「銀行門前掛的還是米字旗呢,會有什麼危險?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嗚咽著不肯放人。 終於陳知輕輕推開妹妹,速速下樓趕出門去。 之之無奈地回轉自己房間,看到走廊上有一點香煙火星,這是舅舅季力,他也沒睡。 他冷冷地問:「你父母可曉得陳知此刻地下黨員的身分?」 「舅舅你說什麼。」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黨員是什麼,統統吃槍斃,運動輒祝延三代。」 之之退後一步,「舅舅,你整個人變了,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問你母親,四十年前我們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軀,哭瞎你外婆的一雙眼睛,她的犧牲又換來什麼,你們到今天還不明白:沒有用的。」 之之用手捂住雙耳,搶入房間,關上門。 第二天早上,陳開友頭一個起床,問妻子:「兒子與女兒倒底有沒有回來睡覺?」 他的賢妻答:「這麼大了,鎖不住的。」 陳開友惆悵,「我最懷念之之幼時,有什麼要求,雙臂抱住我大腿,仰著頭左右左右地轉,小辮子似搖鼓似晃,唉,要什麼都得給她,心都軟了,季莊,那樣的好日子都會過去。」 季莊一味笑:「叫她快點結婚,養個外孫,你就可以再來一次。」 陳開友說:「早點嫁張學人也算了,人品學識尚算不錯。」 「之之還想看看。」 「看什麼,還有時間嗎。」 「不要說得那麼恐怖。」 「我已經決定辦退休移民,據說頭尾需要四年時間。」 「投資快一點,兩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資?」 「不如問問老母親還收著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刮他們。」 「那麼,只好等英國人來計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蓮他們才會有資格,助理署長級以下恐怕免談。」 「不會這樣刻薄吧,你倒底為民服務三十載呢。」 「你是我老婆,當然幫我訪人眼中,我們這幹有資格拿房屋津貼的中上級公務員,簡直浪費納稅人寶貴金錢。」 「不致於這樣吧。」季莊開了水龍頭洗臉。 「世人永遠各執一辭,誰有飛機大炮坦克車,就誰勝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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