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傷城記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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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之忍不住用拳頭槌著窗臺,低嚷:「不不,我不相信,我只知道,逝去的人不再回來。」 學人用英語問:「你在說什麼?」 「你不懂,你是外國人。」 學人不想提醒之之,外國人也可以幫忙。 他把她送到家門口,沒有上去喊伯母。 之之推開門,見祖母坐在籐椅子上打芭蕉扇。 每一次拍打在大腿上,就歎口氣。 七十多歲,身體仍然壯健,頭腦依舊清朗,評起時局來,過是過時點,頭頭是道。 見到之之回來,她得到傾訴的對象,「有什麼用,」她說:「總以為會得熬出頭來,省吃省用寄糧包,匯鈔票,總想萬事起頭難,苦點不要緊,望只望將來有好日子過,日本烏龜的苦難都熬過去了,別的還難得倒我們?可是你看,之之,我眼睛沒有幹過,我不是為那些後生,我是為他們的娘難過。」 之之走過去,取過一柄鵝毛扇,輕輕扇祖母背脊。 三層高的老房子還是祖父當年賺回來的家當,住久了,因為太過舒服寬敞,很難有人搬得出去。 此刻由父親出名向祖父買來住,用的是政府撥在他名下的購屋津貼,一代便宜兩代划算。 老先生老太太住樓下廂房,自成一國,陳開友兩夫妻住二樓,娘舅與兩個小子不怕跑樓梯,占了頂樓。 平時一個男子一個女子每日下午來做家務助理。 太平時節,屋子裡通常只有祖母一人座鎮,祖父找舊友買賣股票去,其餘人等忙著辦公,下班也各有各節目。 最近這一兩個星期,人人提早返家。 陳開友說:「機關裡人人自危,沒有心思辦公。」 若干公務員大概只有在要求調整薪水的時候比較勇敢,一碰到其他事宜,最快萎靡。 老母親問他:「你有無資格保送英國?」 「我?」陳開友沒精打彩,「廣榮兄則有機會。」這廣榮兄一向是眾多公務員的榜樣。 「我問的是你。」 「我怎麼同人家比。」陳開友頹然。 這個問題就這樣摘下來。 之之放下扇子、拖一張矮竹凳過來;繼續聽祖父細說從前。 「五二年我們到香港來。住在北角,那時你父親才七歲。悶在家沒事做,我與他專門到後山去看爆石,中午同下午五點,銅羅當當當的敲,然後轟地一聲,整幅斜坡倒下來,就在那空地上,蓋房子造學校。」 父親七歲,之之抬起頭,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七歲過,這個夏天,直把人返老了半個世紀。 「還填海呢,整條百德新街是填出來的,有人在那街上買房子,你爺爺怕有一日地皮會沉下去,不看好。」 之之點著頭。 「女工戴著寬邊帽,帽沿黑洋細蓋住陽光,整日敲石子,一籮一籮挑著去不曉得做什麼。」 「做混凝土工程。」 「人工只得一點點。」 「是的。」 「這個城市是這樣辛苦建造起來的呀。」 「我知道,祖母,我知道。」 「輪到你,已是第三代囉,」祖母抬起頭,「這小島是我們的家,之之,你走不走?」 「誰要走?沒人要走,也走不動。」 「你舅爺天天嚷著要走。」 之之陪笑,祖母不喜歡媳婦的兄弟,一直把他當外人。 「你不曉得我們是多麼的刻苦。」 其實之之是知道的,她父親幼受庭訓,可從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來,到今天,他買罐頭鳳梨,永遠挑碎片而不揀旋片,「一樣吃嘛,味道一樣」,但便宜一塊數毫,年薪已經數十萬的他仍然節儉。 這個城市是我們打下來的江山,之之握緊拳頭,不,她不想離開。 祖母說:「我與你祖父均是一枝獨秀,陳家只得他一個人跑出來,我娘家也只有我一個人在香港。」 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 這時候,大門一響,正在說曹操,曹操到了,是陳開友下班,揮著汗,臉上走油。 老母親問:「季在呢?」 「她要點貨,鋪子提早大減價,唉一年比一年的熱,簡直要熱死人。」實在抱怨的,並不是天氣。 他跑進廚房,捧出西瓜,切開,大家吃起來。 陳老太說:「小妹打電話來電你速速申請。」 「不行,」陳開友答:「加國不承認十年內做的宣誓紙,她根本無法證明我倆是親兄妹,還有,只有什一歲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系親屬,無望。」 「姑姑說她可以擔保你,多十五分。」之之說。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條例背得滾瓜爛熟。 擔保?陳開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陰陽怪氣的面色。 他丟了西瓜,「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他到樓上沐浴去。 之之說:「站天天打電話來催,說好難撥通。」親友都道有幾慶長途電話線路繁忙得卡住。 在外國,隔著一個距離看這件事,只有更加恐懼彷惶。 住得近,反而有股異樣的鎮定,無他,第二天照樣要上班讀書,那容人放肆。 沒有心情也要做。 之之的母親說有幾日,大腦商直不曉得手腳在幹什麼,竟把女裝掛到男裝部去,也不知是大幸還是不幸,那個禮拜,一個客人都沒上門。 生意這樣蕭條,季莊與合作了十多年的老闆娘卻不覺心痛,另外有大事更叫她們寢食不安。 到這一兩個禮拜,略來平靜,不得不籌備減價來吸引顧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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