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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求仁得仁,到了五十歲仍有職位,難道不好?」

  同事怔怔地,「真的?四分一世紀之後,我們仍在這裡?」

  英恫嚇她:「不,我們已被年輕一代淘汰,她們叫我英婆,稱你王媽,我們只得在家悶坐喝下午茶打橋牌度日。」

  大家打寒顫。

  「英,你為什麼不跟唐豐走?」

  英不出聲。

  「是因為留下可以升級?」

  英籲出一口氣,「因為我其實沒有選擇。」

  這時,辦公室擾攘起來,「什麼事?」

  「停車場出事,大家都跑去看熱鬧。」

  「什麼事?」

  「一輛房車著火焚燒,護衛員自車中拖出一男一女,警車與救護車已經趕到。」

  停車場三樓全是制服人員及看熱鬧閒人,擠得水泄不通,一陣燒焦及汽油味刺鼻。

  兩個傷者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全身熏黑,慘不忍睹,警察大叫:「散開散開!汽車隨時可能爆炸。」

  英退出停車場看到警察抓住一個年輕男子,替他銬上手鐐。

  「誰?是誰?」

  「兩個傷者是人事部的林莉及王強,疑凶事工程部的張山,他們鬧三角,終於今日出事。」

  「那也不必置人於死地。」

  「誰知道,一時濁氣上湧。」

  「唧唧唧,紅顏禍水。」

  「對,多麼方便,又把責任推到女人身上。」

  英靜靜走開。

  不知多少次,她也想找一塊舊沙灘大毛巾,淋上汽油,塞到他大門口,點火燃燒。

  可是每次衝動,都有一股力量阻止她,使英不致鑄成大錯。

  有人說:「多可惜,為了一個普通女子,一個年輕人全身百分之三十燒傷,另一個要受牢獄之災。天下何處無芳草,各位,拿得起要放得下。」

  「是,訓導主任。」

  致所有失戀人士:「哭歸哭,傷心管傷心,尋死之前,想想你的父母及親人。」

  這些人都是事後先知。

  英寬悄悄回到樓上辦公室。

  她站在窗前,呆呆地想,只差那麼一點點,終身回不了頭,她真愚蠢。

  「看熱鬧去了?」

  英轉過頭,那是唐豐,在公眾場所,他們說話也維持十尺以上距離,遠些比較安全,他倆都不想露蛛絲馬跡,可是其實全公司上下連司機都知道他們接近。

  唐豐把一隻信封放桌上,「你的那份飛機票。」

  英不出聲。

  「或許,你會回心轉意,我需要顧及那千分之一機會。」

  英仍然緘默。

  唐豐轉身離去。

  真不幸,他不知道,雖然英寬為一次失戀傷心欲絕,她身上其實一個浪漫細胞也無。

  下午,她買了一束梔子花,到宏恩醫院探訪女傷者林莉。

  看護訝異,「你是第一個人來看她,她一個親人也沒出現,病人此時需要精神支持。」

  英輕輕推門進房。

  病人頭臉雙手都綁著紗布,像具木乃伊。

  英走近,病人睜開雙眼。

  英脫口而出,「幸虧沒傷到雙眼。」

  但是她臉頰下巴都已燒傷,蒙著膠布。

  英說:「其餘部位,全部可以重整,你放心。」

  病人忽然落淚,英去握住她手。

  「事到如今,也只得振作做人,公司支持你,你痊癒後,會派你到津巴布韋捱鹹苦。」

  英說得那樣好笑,病人不再流淚。

  「同事會輪流探訪,我請她們帶一本最喜歡的書來讀一段給你聽,你會吃驚她們睡前在讀些什麼。」

  病人一直不停點頭。

  「由我開頭好不好?」英自手袋裡取出一本袋裝書,翻到其中一頁,輕輕讀出:「女主角安娜說:我喜歡他是因為他與女伴在一起的時候,不在表現或表演,而真正享受,他與我一樣,毫無牽掛,浸淫在對方懷抱之中,回復到孩提時期,只顧肌膚肢體帶給我們的歡愉。「英寬合上書。

  病人吐出一口氣。

  「寫得真好可是,書叫沉默的房間,作者不明何以男女到了最最親密地步,還要矯情做作,男方往往像打仗,急於要攻陷什麼,女方佯裝嬌羞驚怯……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呢?」

  病人看著英寬。

  「最近,我找到了同樣單純的對象,我們在一起很開心,我不說了,你快快痊癒,我要派你前往阿狄斯阿巴巴。」

  英站起來,把花放遠些,不叫香氣騷擾她,輕輕離去。

  在病房門口,英歎一口氣。

  她請秘書懇求同事無論如何每日下午到醫院輪流探訪花十五分鐘與病人讀書談話。

  然後,英把飛機票交出:「請退票把現款還給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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