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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卓羚獨自赴約,她帶了一小幅素描作為禮物,那是一本叫《浪蕩的玫瑰》小說的封面初稿,一個俊男擁抱著長髮美女,十分浪漫。

  地址是寧靜路三十號,半獨立洋房,看樣子葉教授有家底,否則,不過住宿舍。

  卓羚按鈴,餘心一親自來開門。

  小小洋房佈置華麗,男主人也在家,出來與卓羚寒喧。

  葉教授一表人才,是那種土生華裔,性格溫純,一鑽進學問便大半生過去。

  他與卓羚親切地談了一會,然後道歉說約了學生,要出去一會,不陪她們吃蟹了,

  並且說:「那毛蟹真有點可怕。」

  他走了,卓羚才有時間與心一說話。

  只見她穿著淺褐色薄毛衣長褲,不施脂粉,雙臂抱胸前,略為憔悴。姿色同全盛時期是不能比了,但仍是美人。

  卓羚覺得心一今晚比較有真實感;因此說:「現在沒有教書了?」

  「我仍在一間國際學校任教。」

  卓羚有意外之喜,「那多好。」

  「那是我精神寄託。」

  「看得出葉教授對你很好。」

  「他確是正人君子。」

  「心一,你否極泰來。」

  當事人也承認,「你說得對。」

  她一直在喝香檳酒,清了一杯又再斟一杯,一瓶接一瓶。

  那麼能喝,不知是幾時養成的習慣。

  「卓羚,聽說你在外國成名了。」

  卓羚謙道:「過得去喇。」

  「好人有好報。」

  卓羚送上禮物。

  心一十分喜歡,立刻找來相架放好。

  「看到你成功,真是開心?」語言誠懇,這才是心一。

  卓羚輕輕說:「機緣巧合而已。」

  「是,人類受命運之神控制,得到什麼,失去什麼,身不由己。」

  啊!言語中漸見真心,彷佛回復舊時友情。

  傭人捧出蟹來,卓羚用手掰開,吃了一個,只覺膏太膩,肉太碎,真麻煩。

  而心一只是看著她吃,並不動手。

  「給我一碗蛋炒飯吧。」

  「卓羚,你還是那麼可愛。」

  卓羚微笑,「這次看見你,我放心了。」

  心一不說話,喝酒。

  「現在的幸福,足以補償從前的不足。」

  「從前?」她忽然啞笑。

  桌子上的蟹冷了,有股腥氣。

  傭人連忙來取走,又蒸了新鮮的出來。

  心一彷佛有點酒意,雙眼略帶霧氣,「我也知道珍惜,所以非常努力生活,可是有點太投入了?」

  卓羚笑說,「你認為該怎樣做就怎樣做好了。」

  「可是,無論白天如何努力,晚上,總是做夢回到老房子去。」

  「不要緊,心一,一定會過去。」

  心一又前去斟酒,「我總是看見那孩子。」

  「誰?」卓羚一時不會意。

  「那孩子。」

  「啊,是。」

  「夢中的他約有一歲大,穿得很臃腫,但是赤足,笑嘻嘻,並不愁苦,好象不會說話。」

  卓羚的寒毛忽然豎起來,她也斟了一杯酒喝盡。

  「每晚我都做這個夢:有人按鈴,我醒來,發覺自己仍住老房子,匆匆開門,門外便站著這個孩子。」

  卓羚垂頭。

  「夢的次數多了,我連他小腳底的厚繭都看清楚,他穿著棉布舊衣褲,有點髒。」

  卓羚輕輕問:「是男孩?」

  「是。」心一相當肯定,「他在夢中回來找我。」

  「心一,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你需釋放自己。」

  「卓羚你對朋友真好。」

  「我無家累,比較空閒,可以關心朋友。」

  「你看,無論多麼努力,我餘生總背著這個包袱。」

  卓羚無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別喝太多。」

  她淒苦地笑了,「他一直沒有長大,每次開門,他總只得一歲模樣。」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們談到深夜,告辭的時候,已經叫不到街車,由葉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決定退掉纜車徑租約,她知道以後再也不會回來,就算小住,也可以訂酒店。

  她情願老房子變成一間托兒所。

  再過幾天,卓羚走了。

  走之前,她輕輕撫摸牆壁,整個人像大字那樣貼到白壁上,輕輕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她忽然哭了。

  然後,頭也不回的到飛機場去。

  ***

  連春池回到都會的時候,已是世紀末。

  她適逢其會,遇到出乎意外的繁華景象。

  離家之前,父母百般勸阻,她只得緩緩開解中年人:「畢業已經一年,四處找過工作,起碼寄出一百封應徵信,只是沒有好結果,再耽擱下去,恐怕不妙,不如回流闖闖機會。」

  「你住什麼地方,移民時祖屋一早售出。」

  「隨便何處,我不計較,先租後買。」

  連先生嗤一聲笑,「你要想在洛陽置業?少不更事!」

  連太太卻說:「媽媽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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