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如果牆會說話 | 上頁 下頁
十六


  「你也常常煮湯,我時時聞到香氣。」

  「香氣來自一樓,那裡才住著個好廚子。」

  「真羞愧,我總是不會做菜。」

  「雞湯與海鮮都易做,我教你,燉雞蛋、炒豆芽,都簡單好吃。」

  餘心一也說:「從這裡步行到西區,有一家麵包店,其中一款菠蘿包,熱的時候,夾一片牛油,我可以吃半打。」

  卓羚哈哈大笑起來。

  餘心一羡慕地說:「卓羚你真豁達開朗,是個快樂人。」

  卓羚卻說:「我從不在人前流淚。」

  這話已經講得很明白,誰都有不開心的時候。

  餘心一低聲說,「那樣也已經不容易。」

  「你有什麼心事?」

  「你不會耐煩聽。」

  卓羚笑:「我正有時間。」

  「那麼,請到二樓來。」

  也難怪她,卓羚的客廳根本是工作室,人客不易鬆弛。

  「慢著,等我準備點食物。」她把昨日買的巧克力蛋糕捧下樓去。

  走進二樓,卓羚叫好,客廳當中斜放著兩張巨型白色沙發,像個人字,其餘留白,任由小貓遊蕩。

  卓羚說:「嘩,這般簡約別致。」

  「是,我家徒四壁,說走就走。」

  「走往何處?」明知故問。

  一邊把蛋糕切開一大塊,往嘴裡塞,「唔」,整張臉都幾乎埋進奶油裡。

  「你不怕胖?」

  卓羚答:「總比動輒說走的好,一個人肚子飽飽,景觀不同,餓著肚子,凡事悲觀。」

  「不,卓羚,我有實際煩惱。」

  「可否說來聽聽?」

  她低下頭,半晌才問:「你覺得都會中女性地位如何?」

  卓羚笑了,這不過是開場白,她想說的,自然不是這種題目,不過,不失是一個話題。

  「不算低了。」卓羚據實答:「不但華裔婦女從未享有過這樣崇高地位,以國際標準衡量,亦算罕見。」

  「但是——」

  卓羚知道她想說什麼。

  「不過,一些婦女仍然坐困黑牢呀。」卓羚無奈攤開手臂,「一個人若不願自力更生,很難抬得起頭來。」

  餘心一見她慷慨激昂,不禁笑了。

  夾雜在笑聲之中的,是一聲輕輕嘆息。

  卓羚跳起來,「你聽見沒有?」

  餘心一反問:「什麼?」

  卓羚站起來去撫摸雪白的牆壁,「我聽到牆壁嘆息。」

  餘心一輕輕的說:「只有耶路撒冷哭泣的牆。」

  卓羚向牆壁:「是你嗎?」

  餘心一說下去:「還有威尼斯的嘆息橋。」

  卓羚抬頭看到天花板上去,「這幢老房子很特別。」

  餘心一說:「我的困難是——」才開了頭,以為可以講出心事,誰知樓下傳來吵鬧聲,有人摔破瓷器、挪動家具、大力撞門、接著,是女方哭泣聲。

  卓羚十分意外,餘心一卻習以為常,她笑笑說:「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卓羚站起來,「我住三樓,沒聽見。」她去開門。

  「你想幹什麼?」

  「勸架呀。」

  「什麼?」餘心一不置信,「你平日老氣橫秋,頭頭是道,今日卻這麼幼稚,快給我坐下,假裝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講得好,卓羚噤聲,牆內發出的,皆是私事。

  樓下又擾攘一輪,漸漸靜下來,卓羚不明:「合則來不合則去,有什麼好吵?」

  餘心一笑不可仰:「一聽就知道你沒有男朋友,不知民間疾苦。」

  卓羚訕訕地不語。過片刻餘心一歎口氣:「你說得對,是我們不知廉恥。」

  「你歪曲我的意思——」

  她伸了一個懶腰,不想再說,卓羚識趣,站起來告辭。

  一樓完全沒有動靜,反正是三合土磚牆,打不壞,任由他們去鬧,只是簇新裝修,未免可惜。

  卓羚看到小劉出來,若無其事與她打招呼:「對了,給你兩張戲票,女主角手部特寫全屬色媚替身演出。」

  卓羚輕笑接過贈券。做替身已經夠奇怪,居然還有人淨替一雙手,而雙手的主人還四處送戲票。他一點也不像剛與女友大吵過,真好門面工夫,表面平凡的他原來十分深沉。

  他出去了,卓羚看著他的背影在梯間消失。

  傍晚,他帶回來一大籃菜及一束鮮花,很快,兩人又重修舊好,捨得他,也捨不得他那手廚藝,換了是卓羚,也會考慮原諒他,這個男人做的鰻魚飯香聞十裡。

  他特地送一盒給房東。

  「怎麼好意思。」卓羚已垂涎三尺。

  沒有人陪她去看那套叫圓月情殺的電影,卓羚邀請餘心一。

  「請注意女主角的玉手。」

  情節拍得不壞,原先以為是變態狼人每逢月圓之夜去麻煩美女,但是不,故事頂有人情味,劇本並無沘漏,說一個資深偵探,幫一個殺夫的美婦脫罪,皆因她長得像當年與他在月圓之夜分手的初戀情人。

  那雙玉手無處不在;勾在男主角肩膀、撫摸他肢體、取起兇器,最後拔槍自盡。

  手的戲分比女主角還多,卓羚與心一都詫異了。

  散場後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談論劇情,許久沒有這樣開心。

  「沒想到手也會做戲。」

  「我以為只有眼睛會傳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