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如果牆會說話 | 上頁 下頁


  「安真,快換衣服。」

  安真記得那是一個夏季的黃昏,到了大馬路旁邊,已經有人比他們早到。

  許多人端了小凳子來,坐在他們父女前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是外國人,金頭髮,大眼高鼻子,長得十分英俊,女的卻是華人。

  安真在她身後,看不清她容貌,她穿著車太太口中剪去一截的旗袍,那種唐裝衫下擺被晚風掀起,露出她蜜黃色纖腰,那美好身段叫安真印象深刻。久久之後,仍然記得那一幕,至於遊行有什麼節目,她反而忘了。

  那外國男人與她態度親昵,一隻手一直搭在她肩膀上。

  四周圍的人對這對華洋情侶似乎有點抗拒,但卻沒有非議。這本是一個華洋雜處的城市。

  安真天天一身白襯衫卡其褲,但芝蘭卻穿大蓬裙,裙子裡還有一把傘似層層網紗做的大襯裙。

  她長得美,也愛美。

  她們在談一個嚴肅的問題,聲音很低很低,似在耳語。

  芝蘭嘆息,「我想我是完全地愛上了他。」

  安真猶疑地問:「那感覺怎麼樣?」

  「太好太好。」

  安真搔搔頭,「像吃巧克力冰淇淋嗎?」

  芝蘭的聲音更低,「我真愛接近他,把臉貼在他背脊,聞他氣息,聽他心跳,有說不出的滿足感覺,剎那間渾忘父親的病,母親的眼淚,我根本不想回家。」

  安真十分嚮往,嘩,戀愛。

  「他長得是否英俊?」

  「高大漂亮。」

  「多大年紀?」

  「二十一歲。」

  安真心想,啊!那麼老。

  「他已經在航空公司工作。」

  「忻伯母可知道這件事?」

  芝蘭憂鬱地說:「她傷心欲絕,整日陪父親進出醫院,已無暇理會我。」

  安真挺胸,「幸虧我們已經長大。」

  芝蘭站起來,走到牆壁面前,把整個身體平貼上去,像一隻倚停在花瓣的蝴蝶,她忽然咕咕地笑。

  「安真,如果這牆有耳朵,我們的心事,它全知道。」

  這倒是真的,少女的憧憬,愛戀、恐懼,都在傾談的時候毫無保留地流瀉出來。

  「安真,牆知道的故事最多。」

  說著,芝蘭淒然流下淚來。

  樓上,車先生正問妻子:「安真什麼地方去了?」

  「在芝蘭處吧。」

  「那女孩早熟,叫安真不要與她太接近。」

  「都十八九歲了,也該成熟啦。」車太太處之泰然。

  「你這安樂派。」車炳榮頓足,「我看到有男人深夜送她回來,二人在門口吻別,作風大膽。」

  「年輕人不知有長輩偷窺。」

  車炳榮拉長面孔,「安真對男女之間的事知多少?」

  車太太緘默。

  「你有無灌輸她兩性知識?」

  車太太打敗仗,「那怎麼好意思說,像我們,漸漸也不是都明白了。」

  「我想你還是直接與她講一講的好。」

  「難以啟齒。」

  安真從樓下上來,剛好聽到這一句。

  那夜,她臨睡之前,決定有空到大會堂圖書館去尋找有關知識資料,免叫母親大人為難。

  她躲在一個角落,翻閱生理衛生書籍,深切瞭解到兩性身體內外結構。

  然後,大膽地跑到遊客區窄巷的外文圖書文件,一本正經要求購買有關畫冊。

  叫安真訝異的有兩件事,第一:圖書售價極之高昂,第二:圖片所示,不堪入目,胃口倒足。

  她不敢帶回家,把圖書棄置在街邊垃圾桶裡,才籲出一口氣。

  連平常談得來的馬逸迅叫她,她都偽裝聽不見,匆匆避開。

  那天晚上,她做功課到深夜,心血來潮,忽然走到長窗往樓下看。

  纜車徑還有城中僅存的一盞煤氣路燈,燈下有一對年輕男女,在小小斜路上緊緊擁抱,女的分明是俏麗的忻芝蘭。

  男的身形高大,長著寬肩膀,與芝蘭緊緊擁抱,兩人之間無一絲空隙。

  良久良久,終於,遠處傳來犬吠,三樓有人開燈,他們才戀戀不捨地分開。

  安真那晚失眠。

  不久之前,她們一起去看電影,戲演到一半,男女主角接吻了,兩人還會異口同聲地喊:「唷、肉酸!」

  可是今晚,不知在什麼人的英明領導下,她竟然親身演出這一幕。

  安真覺得她與童年好友之間忽然有了距離。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車炳榮同妻子說:「昨夜,你親眼看見了?」

  車太太咳嗽一聲,看了安真一眼。

  車先生說:「安真,忻芝蘭是壞女孩,你不要同她做朋友。」

  安真為著保護朋友,忽然說:「他們快要結婚了。」

  聽到結婚二字,車氏伉儷的面色馬上緩和下來,「怎麼沒聽忻家提起?」

  「因為忻先生有病,婚事不得不押後,要不然,一早舉行婚禮。」

  車太太點頭,「早點結婚也好。」

  安真乘機顧左右,「媽媽,你幾歲結婚?」

  「我們那一代多數早婚,二十歲已算遲了。」

  車先生卻打蛇隨棍上,「安真,你給我好好讀書,我拚了老本讓你做大學生,為著自己前途設想,你一定要努力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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