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薔薇泡沫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我忽然譏諷他說:「不是每個女人中學畢業後,都只懂念一年家政然後去當保姆的,這世界上有許多醫生律師甚至政客都是女人,記得一兩句詩算什麼?」

  他反而高興起來,「咦,指桑駡槐,仿佛有點醋意,這表示什麼?你愛上了我嗎?」

  我只好笑。我立刻問及到了他的地方,他會如何安排我的居留。

  我沒有維持這種風度,費時不自在,我不想與他隔膜頓生,我喜歡發問。

  象「我住在哪兒?你家的馬房?」

  象「老娘身上沒錢,一個子兒也沒有,你有沒有信用卡?我在百貨公司能否掛帳?」

  ——「船上這些侍從是否會把謠言傳出去?不如殺他們滅口——推下海去喂大白鯊。」

  ——「到了家你就沒有空陪我了,大概是要把我養在深宮裡的,我能否捧戲子觀劇去消磨沉悶的時刻?」

  他會假裝生氣,「你為什麼不對我表示懼怕,象其他的女人們?」

  我忍俊不住,「她們也不見得怕你,她們只是與你陌生疏遠。」我指出。

  他消沉:「我沒有朋友。」

  「你至少有弟妹。」我說:「可以互相訴苦。」

  「哼。」

  「據說你與妹夫不和?」我問。

  「我管他叫『霧』。」

  「咦?」

  「又濕又厚。」

  我微笑,厚作蠢解。我說:「可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也不見得找到朋友,我時常懷疑世上油若干名詞是人類虛設來自我安慰,對短暫虛無痛苦的生命作一點調劑——象朋友、愛情、希望這些術語,不外是騙我們好活下去。」我非常悲哀。

  「可是我是愛你的。」他說得那樣真摯,老成的面孔第一次發出稚氣的光輝。

  「我們相愛如一對好友,」我溫和的說:「我可以確定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但這還不是愛情。」

  「什麼是愛情?」他微慍。

  「世界上根本沒有這件事。」我說:「我覺得我們兩人的關係已經夠好了。」

  他只好澀笑。

  他將我安置在高級住宅區一所美麗的公寓中。一應俱有,給我零用錢,一個電話號碼,大事可以找他。

  我喜歡公寓的廚房,寬大舒適,我可以一展身手。

  對於自己的前途,我非常樂觀——這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有信心,當這一切過去,我可以回家從頭開始再做馬寶琳,一個事業女性。

  我是個樂天派,無拘無束,對於生活中不如意的洪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辦法渡過難關。

  最主要是我對占姆士毫無奢求,他給我的,我坦然接受,不論多少,都不傷我自尊。

  占姆士不能給我的,我也不苛求,我們是……老朋友。

  我並不寂寞,駕小車子到處去逛,可以做的事很多,城裡名勝古跡特多,博物院、美術館,到處風景如畫,我有種真正度假的感覺,因為我這次真正能夠放下屠刀,做個無業遊民。

  尤其喜歡逛古董街,一整條街上都有十九世紀廿世紀初不值錢的小貨色——一個筆座,一盞檯燈,照片本子,一件繡花背心……

  這些店都叫我留戀,占姆士如果不來找我,我就往那裡鑽。

  我也計算過占姆士大婚的日子,不遠了,我感喟的想,這一切就要化為薔薇泡沫了,怎麼樣的來,怎麼樣的去,王子終於要同鄰國的公主結婚了。

  但是我竟這樣的愉快。

  星期三,我出去買作料做占姆士喜歡的煙三文魚加炒蛋,預備等他回來吃。

  一出門就覺得有人盯我的梢。

  我省覺,頭一個感覺是記者。

  但這人不象,伊開一輛小跑車,盯了我幾條街,我到肉店,他也到肉店,我買花,他車子停在花檔,我朝他看去,他也不避忌,向著我笑。

  我捧著食物與其他的東西向他那邊走去, 他居然連忙下車, 禮貌地對我說:「小姐,允許我幫你忙。」他替我捧過大包小包,但是稍欠風度,目不轉睛的看牢我。

  我心頭靈光一閃,微笑問:「你是亨利?」

  「不,」他笑,「我是愛德華。」

  「啊,你是那個有羅拔烈福面孔的弟弟。」我說。

  他面孔忽然紅了。

  「你盯著我作甚?」我問。

  「我想看看占姆士的女友。」他坦白的說。

  「你怎麼知道我住哪兒?」

  「媽媽大發脾氣,與占姆士起衝突時我在旁聽見的。」愛德華說。

  「你母親雷霆大作?」我心頭一震。

  「是。」他仍然笑嘻嘻地。

  我不禁有點擔心起來,「占姆士應付得來嗎?」

  「你請我吃茶,我就告訴你。」

  「你這個人,賊禿兮兮,不是好貨色。」我罵他道。

  「你果然是個美麗的女郎。」他欠欠身,「我非常諒解占姆士。」

  「謝謝你,」我非常喜悅:「你太誇獎了,很會說話。」

  「茶呢?」

  「我又不是開茶店的。」我說。

  「至少讓我替你送貨。」他說。

  我笑了,上了車。

  他在一旁說:「占姆士說得對,你的確與一般女子大有不同。」

  「少說廢話哩,跟著來吧。」我說。

  他嘻嘻的笑,車子跟在我後面。

  我招呼他進屋子,問他要喝什麼。我說:「你哥哥最喜歡牛奶與沙濾水,否則來一個馬天尼也好,最不喜歡咖啡或茶——你呢?」

  愛德華好奇地打量著公寓,他並不回答我。

  「喂,」我既好氣又好笑,「瞧夠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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