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薔薇泡沫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標不要問我任何問題,能夠戀愛的時候,多享一下,跟著我走。」

  我並沒有再多作掙扎。

  將門匙掛號寄出給南施,我只提了只小皮箱,便跟占姆士上了他的郵船。

  在船上,我習慣了他的舊式煙囪泳褲,皇室特用牙膏的怪味兒,天天早餐的油膩煙肉,下午茶的華而不實。

  他們的享受與平民不同——差太多了。市面上一般流行的玩意兒,他們根本就接觸不到,我帶著幾副電視遊戲,他為「太空火鳥」著迷,一邊與墊子遊戲爭分數,一邊怪叫:「太棒了,太棒了。」他只能打到百餘分,而我不費吹灰之力,一下子就五千餘分。

  他叫我「神射手寶琳」。他不知道我已經苦練了半年,那時候日日下班,左手拿一杯威士卡,右手就按鈕,這也是鬆弛精神的好方法,練熟了之後完全知道「火鳥」有幾個排列。

  但是占姆士不同,他好此不疲。我倒是喜歡躺甲板上曬太陽。各人只珍惜生活中欠缺的東西,任何幸福如排山倒海般來臨時,就不值一文;獨身女人的自由,王孫公子的權勢,太太們的安全感,無論得到什麼,我們還是不快樂不滿足。

  此刻我的心也戚然,這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假期,時間總要過去的,我會還原,回到我往日生活的茫茫大海中去,脫離王子,獨自生存,回憶將化為薔薇泡沫,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

  占姆士在甲板上蹲下,「你在想什麼?」

  我微笑。

  「你皮膚越來越棕色了。」他溫柔的說。

  「你父親可有情人?」我問他。

  「我不清楚,謠傳在我未出生之前,有一位柏堅臣太太,自幼與他青梅竹馬,柏太太生下兒子,歐洲有小報傳是父親的私生子,後來父親接受柏太太的請求,成為那孩子的教父。父親大婚時只邀請柏太太的母親。」

  我想起來,「我讀過這位柏堅臣太太的自傳。」

  占姆士微笑,「將來你可會寫自傳?」

  「當我山窮水盡的時候……」

  他斷然說:「有我活一日,你就不會有那種日子。」

  「你未婚妻聽了有什麼感想?」

  他不答。

  過了一會兒他說:「父親與母親結婚不久,也發生感情危機,當時父親離家出走,乘的就是這艘船,從歐洲到澳洲,再往北美,在船上渡過四個半月。」

  我聆聽著。

  「他們也是人。」他輕撫我的頭髮。

  我握住他的手。

  「當時他在船上有一位女秘書相隨,據說他倆到處參加瘋狂派對,船終於到家,母親逼女秘書辭職,父親至今引為憾事。」

  「他們是否相愛?」

  「母親愛父親,那自然,」他停一停,「至於父親本人,他毫無選擇,那時我國政亂,需要母親的説明來重振聲威,鎮定經濟。瑪麗公主帶來的威勢的確非同小可……」

  「對於你的行為,她怎麼想?」

  「你不必問太多了,這是我與母親之間的事。」占姆士說。

  我模仿他的口氣,「這個不用問,那個是我自家的事,男人自有分寸,你不必理那麼多……」

  「你這個女人,」他搖搖頭,「只有你能征服我的心。」

  我說:「那是因為你沒有時間去真正認識一個女人,偶然玩一次火,便覺得不能克制的興奮。」

  「玩火……」他說:「我母親也曾用過這兩個字。」

  「是不是?」我笑:「英雄之見略相同。」

  「她說不怕你將來寫自傳,怕是怕你以前的男朋友也寫起自傳來。」

  我仰起頭哈哈哈地笑。

  我也有快樂的時刻。

  打長途電話給南施,她什麼也不問,只說史提芬人在香港,問她要去了門匙,天天哭喪著臉坐在握公寓內等我的消息,與那具會說話的電腦象棋遊戲作伴,倒是益了他。

  「幾時回來?」她終於忍不住。

  「等他結婚後,我不回來也得回來。」

  「幾時?九月?」

  「是。」

  南施不響,隔了很久她問:「我想這一切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我不響。

  「但是旁的吸引力那麼多,你怎麼知道你們之間尚有感情存在?」

  「世界上的女人那麼多,他未必要選中我。」

  大姐輕笑數聲,「現在跟你多說無益,人在戀愛中,或自以為在戀愛中,連一團烏雲的下雨天都變成深紫色的蒼穹,無窮的風,啪啪打動原野的心……」

  「歪詩人!」我苦笑。

  「祝你快樂。」她輕輕說。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假期。」我也輕輕說。

  我與大姐常常輕輕地說這種電話,我也象所有的女人一般,不能保全秘密。

  我多多少少要找個好物件傾訴一番,多年來這個人是大姐,說不定她會出賣我,但我不在乎。

  船經過南太平洋的時候,我已經曬得深棕色,一雙手反轉來看,手心與手背黑白分明,占姆士往往為這個笑半天。

  我們故意繞著圈子,船上四五個隨從及下人一直不發一言,但他們雙眼出賣了他們心中的好奇。

  到達地中海的時候,直布羅陀海峽著名的白堊峭壁宏偉美觀,海鷗成群在壁上回轉,我倆抬頭觀賞良久。

  占姆士說:「甚至是皇帝,也不過只能活短短的一段日子,只有大自然永恆的存在。」

  我吟道:「皇杖與冠冕,皆必需崩跌,在塵土中平等地,與貧窮的鐮刀與鋤頭共處。」

  他微笑,「你的英國文學尚過得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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