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沒有月亮的晚上 | 上頁 下頁
十七


  店鋪雖打烊,燈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沒有目的,也無棲身的地方,兩人默默肩並肩散步。

  也許合該如此,迎面而來的,竟是瑪琳與她的另一半。

  對,她的精品店就在這附近。

  我向她微笑點頭,她本來預備交換笑容,突然看到我身邊的人,毫不忌諱地怔住,張大嘴,然後如見了黑死病般匆匆拉著她丈夫離去。

  我聳聳肩。

  多年來我是陳國維的裝飾品,只能裝飾他,不能裝飾別人。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可以瘋可以玩,但不可以冷靜地投入。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點過分陶醉,以致一照臉瑪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把我送回家去,我們在大堂前道別。

  簷上有一盞四十瓦的長明燈,以前不大覺得它的存在,今夜它投影下來,剛巧一個圓圈,把我與他環繞著,像舞臺上特地打的燈光,標出男女主角。

  站一會兒我按鈴,女傭人來開門,這麼早回來,連她都覺得詫異。

  看著我進去,他轉頭。

  我連忙到客廳撩起一角窗簾,看他上車。

  一切像第一次約會。

  第一次約會我的人,正是陳國維。

  我們去跳舞,到十一點多回來,與朱二不同的是,國維不住地說話,他認為漂亮的女孩子該在十二點敲響之前回家,免得露出原形。

  我進了門,也掀開窗簾看他上車,渴望著有第二、第三,以及無數次的約會。

  我放下厚絲絨簾子。

  梳洗時把一雙手浸入面盆,塗肥皂時發覺忘記脫皮手套,難怪洗半天都覺得木乎乎的,趕緊剝下它。

  這早晚國維已經到了紐約吧?

  鄧三小姐因血壓高治療了數年,突然半身不遂,意識清楚,但已不能說話,之後又失去意識,對呼喚沒有任何反應,經診斷之後,醫生說是腦出血。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維生,期望腦出血能停止,所有的辦法都用盡,漸漸怪到國維身上,把三小姐的病與我扯上關係。

  我苦笑。

  三小姐都近六十歲了,然而她的親人認為如果沒有我這只狐狸精作祟,她即時會自病床上躍下,恢復青春活力。

  即使國維日夜守她身邊,她也不會知道,但國維應該做給她親人看。

  半夜,電話鈴響了。

  傭人都假裝沒聽見,但鈴聲持續著。

  這必然是朱二,他要開始說話了,我緊張起來。

  「海湄。」

  是國維。

  「海湄,她死了。」

  我打個寒顫。

  國維的聲音哽咽沙啞,在這一刹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個窮小子靠獎學金硬挺,週末在唐人街當侍役來賺外快。

  國維取到文憑後才發覺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籌莫展的當兒有富家千金前來資助,她風姿猶存,他寂寞孤苦,兩人不顧一切,正式結婚……

  國維在電話中飲泣。

  在這種要緊關頭,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過是我。

  我沉默著。

  「她……沒有迴光返照。」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傷心是應該的,我不能叫他不傷心。

  也不能問他幾時回來,一問他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我情願他這個電話打給別人。

  「海湄,她把一切給了我。」

  我沒聽懂,以為他說三小姐一直對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產業,現在全歸我所有。」

  這麼慷慨!

  「我真的很難過,沒想到她愛護我到底。」

  我也很感動,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們之間……前生一定有什麼瓜葛吧?」

  我終於說:「回來再講吧。」

  又隔好一會兒,他才放下電話。

  第二天是個晴天。

  太陽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傭一見我出來,還是慌忙地放下簾子。

  我不知道國維幾時回來,但道義上應當在家等他。

  有點黯然,各行各路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想到仍然關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總還關注對方,在一起生活久了,無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跡,我也是,還沒有人發明那樣的橡皮膠。

  然而我已不再愛他。他令我失望。

  廚子知他要回來,已燉下補品。廚房永遠有只煤氣爐子開著,三朵青蓮色小小火焰,不是燉湯,就是燉藥,發散著奇異的香味。不要掀開來看,嚇死人,有時候是蟲,有時候是獸龜,有時候是一堆烏龜殼,有時候是什麼東西的尾巴。

  在我們家做廚子,也不是簡單的事,男主人或許會煉起丹來,他們得權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整間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東方的縮影,牆壁都照著陰陽五行而建,窗臺上掛著寶劍,房門上貼靈符,書架上擱著羅盤……我也是幫兇,不准拉開窗簾,怕聲音,滿屋鋪著厚地毯,氣氛更陰險。

  或許我就要離開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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