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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母親有小額財產留給我,用以防身足夠。

  或許我真要離開這裡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氣。

  譬如說,打開所有的窗戶。

  我敢嗎?那麼神聖不可侵犯永遠關閉的窗戶。

  又過了足足一日,國維才回來。

  這二十四小時當中,滿以為有很多事會發生。瑪琳,至少瑪琳應當來找我,問我那日馬路上,身邊的男士是什麼人。

  但她消失了,音訊全無,要不震驚過度,不知如何開口,要不就認為現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離得越遠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沒有再出現。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麼。

  朱二是個功心計的人,在我沒料到他會出現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給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來。

  心理上,他已反客為主,現在變得我被動了。

  男女之間,愛管愛,欲管欲,始終如打仗。

  我牽牽嘴角,已經中了他的計,不得不步步為營。

  國維在深夜到達。

  月黑風高,我們家燈火通明,我穿戴整齊地迎出去。

  他勞累到極點,眼袋浮腫,頭髮花白,西裝上全是皺褶,人仿佛比衣服還憔悴。

  他順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發倒下。

  傭人立刻遞上香煙毛巾。

  國維的排場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壯年人,我靜靜看著他,不是不認識他,但也絕不能聯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願意。

  他擦完臉,打個呵欠,取過燉盅,喝兩口湯,咳嗽數聲,點起香煙,深深用力吸,煙尖端發出暗紅的火星,他滿意了,精神恢復了,籲出一口氣。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發話,他說:「她留給我那麼多,多得以後都不用再工作。」

  我沒有置評。

  不做事做什麼,像我這樣,白天蝸在窩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徹底失望。

  這個時候,他抬起頭來,看到我穿戴整齊。

  「要出去?」他問。

  我搖搖頭。

  「那麼好,一起吃飯吧。」

  對於這個邀請,並不覺得興奮。

  不知有多久沒同國維一起吃飯,只覺得尷尬。

  他的心情顯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氾濫,心中一定在懷念往事。

  對他來說,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於是連帶也眷顧了我。

  我不想與國維吃飯,他一頓飯總有兩個小時可吃,一邊吸香煙,一邊喝濃茶,他所喜歡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願自己吃蕃茄雞蛋三文治。

  多年來做著不願意做的事,難免神色怠倦。

  飯桌上國維絮絮說著他與鄧家的轇轕:「她那幾個甥侄簡直當場拉下臉來,立即就生氣。當年祖父分產業,他們還小,沒有份,父母又身體強壯,好不容易得到個機會,誰知……」

  這些話,根本不應在吃飯檯子上講。

  他不自覺地笑了,不一定是因為錢,而是那個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負她,還死心塌地。

  這比服一劑補品還好。

  我暗暗歎口氣。前夜聽到他的電話,還以為當年的陳國維回來了。

  沒有。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說聲「早點休息。」

  他一愕,「我還沒有說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說吧。」

  「是關於我同你的事。」

  我轉身,國維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沒有心情聽下去。三小姐的寬宏大量益發顯得國維小家敗氣,一生人都靠她成全,連她死了還控制他。

  「海湄。」國維叫住我。

  我沒有應他,站起來回自己房間。

  推開睡房的門,黑沉沉的,一陣花香猛地撲過來,把我整個人籠罩住。

  我衝口而出:「朱二!」

  沒有可能,他怎麼會在這裡。

  但感覺上我已經不是在自己家裡,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著我。

  我站在房間中央,沒有開燈,動也不敢動,像是一揚手便會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厲害了。

  我閉上雙目,降服在花香中。

  過了很久,燈亮起來,是國維,詫異地問:「什麼花,這麼香。」

  我睜開眼睛。

  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見的更大更多更白,這樣的花,只有傳說中巴格爹花園才有。

  我摘下一朵梔子,別在鬢邊。

  只聽得國維說:「你總還是喜歡弄這些花呀蟲呀的。」

  我不出聲,渴望他出去,熄掉燈。

  國維打開長窗,引人新鮮空氣,花香更加濃郁。

  我走到窗前抬頭一望,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國維存心要與我聊天,沒想到他興致好到這樣。

  「下個月就二十七足歲了。」國維說。

  我還不知道他在說誰,唯唯諾諾。

  「有沒有想過要怎麼慶祝?」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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