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沒有月亮的晚上 | 上頁 下頁
十六


  站定了就發覺背後有人,沒轉頭,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輸了。

  他算定我會溜,派手下駐前門,自己守後恭。

  他雙手插在褲袋中,半垂著頭看窗櫥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沒有顯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認得我。

  本來他站我背後,過一會兒他踏進一步,變得與我站並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紋。

  他的肩膀與我的肩膀貼得很近,但並沒有碰上,相差還有一兩公分,但不知恁地,隔著空間,隔著那麼厚的呢料,我已覺得他的體溫汩汩傳過來。

  我僵在那裡,手足無措,動都不敢動,似一個當場被捕的賊。

  正在透不過氣來,「叮鈴」一聲,古董店的門開了。

  一個老闆模樣的中年人哈著腰間:「請問是否對這兩隻盒子有興趣,請進來細看。」

  我連忙踏進店內,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進來,就坐在我身邊。

  我假裝不認識他,目不斜視。

  他不同我說話,我怎麼開口。

  自從他在自己的地頭說錯話以後,他就決意不開口。

  這股沉默更似有千鈞之力。

  老闆取出小瓷盒給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觀賞,實在目無焦點。

  老闆賠著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來,一語不發離開。

  古董店老闆莫名其妙,「先生,有什麼不妥?」

  他也不回答,隨著我身後。

  我戴著一雙皮手套,一直沒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沒有掙脫,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著手套,仍可覺得他強大有力的手仿佛永遠不想我掙脫。

  從來沒有人拉著我的手在路上走,從來沒有。

  感覺是這麼新鮮。

  已是下班時分,街上擠滿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並沒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天下那麼大,在這一刹那,我只認識他一個人。

  開頭的時候,都是這麼微不足道的吧?

  過馬路的時候,他站住腳,我渴望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歇一會兒。

  在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麼,時間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邊的是陳國維,那時我年輕,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著自己,脖子酸麻,看著雨中的紅綠燈漸漸隨著水漬化開。

  我躲在他身後,用另一隻手印了印眼睛。

  他總該把名字告訴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應該問他想把我拖到什麼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話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願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帶去賣。

  保護自己,我感慨,談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紛紛撐開洋傘。

  他穿著凱斯咪大衣,不怕受濕,我的衣服始終是身外物,但天然鬈髮被雨一淋,黏成一團團,全是螺絲卷。

  終於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館,紅頭阿三捲著舌頭前來招呼,認識他。

  他終於放開我的手,我們坐下來。

  我用另一隻手去搓那只被他握過的手,握太久了,有點麻痹,又怕搓順了血脈,會懷疑剛才是否真的被他拖著走那麼一大程路,於是猶豫著。

  一低頭,發覺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絹,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幹之後,忽然把手絹捂在我鼻子上,這動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動之餘,忍不住笑出來。

  他也笑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離很近,牙齒並不整齊,兩隻犬齒特別尖,再長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這麼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為其難地掙扎一下,心甘情願地做了同黨。

  我瑟縮一下。

  印度人鄭重其事地端來兩杯濃茶。

  杯子還未遞上,香氣已經撲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沒有飲過這麼香甜馥鬱的牛奶紅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個夢,憑我自己,怎麼會找到這種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這種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興我欣賞這杯飲料。我再一口喝盡了它。

  精神亢奮起來,仿佛喝下一種神秘的藥劑,這種藥的毒素會在體內繁殖,控制我的情緒。

  但我沒有害怕,有什麼是不用付出代價的呢,凡事都要冒險,結局並不重要,主要是在過程當中,當事人有沒有覺得快活。

  你看,這藥已經開始發揮它的魔力,平時我是不會這麼大膽,但現在我認為即使是一點點的快樂,也值得犧牲許多去爭取。

  我低著頭,已暗暗決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過來,問他是否會留下吃咖喱,他搖搖頭。

  釋其幽怨的樂聲傳出來,我傻乎乎地呆坐著,忘記身份,忘記年齡,忘記一切。

  我也曾想過,也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機會也太難得,委屈得這麼悽愴,我眼角禁不住又濕了。

  我們離開時,天已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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