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沒有月亮的晚上 | 上頁 下頁
十五


  「我還是讓你休息吧,」瑪琳放棄,「你魂魄已經飛升了。」

  「對不起——」

  她說:「天快亮了,最壞的已經過去,大家都知道這十年來委屈了你,生活壓力也很大。現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陳太太,白天可以出來活動。」

  這一番安慰之詞,在她來說,既得體又熟絡夠通情達理兼幽默,聽在我耳朵裡,好比萬箭穿心。

  這也是我覺得友情荒謬的原因之一,瑪琳過去所有的功勞,在一刹那盡毀,我對她的厭惡到達絕點。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門。

  朋友,不熟不關心你,熟了上門來侮辱你。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逃避這一切,明日我約見周博士。

  在門口,遇見司機,他說:「先生叫我回來取行李,他要到紐約去幾天。」

  我點點頭。

  其實國維可以親口對我說,我不會反對。即使我反對,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與我說話,不想與我接觸。

  我問司機,「幾點鐘飛機?」

  「先生沒說。」

  讓他去吧。

  我駕車去見周博士。

  她永遠在事務所,永遠維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會覺得悶。

  女秘書換掉了,經過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辭掉工作。

  我坐在會客室輪候。

  門一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來。

  他雙目通紅,用手帕掩著面孔匆匆離開。

  我失聲說:「好面熟,是誰?」

  周博士只說:「請迸來。」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說的每句話,對周博士來說,都是秘密,否則就沒有人會再上門來。

  周博士的職責是聆聽各式各樣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殘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錢叫她聽。

  收藏了那麼多詭異的故事在心底,並沒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關上房門。

  「你的氣色不錯。」她看著我說。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鏡子照。

  「怎麼會,」合上手袋,「別叫我空歡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遠那樣合時,連一枚指環都配搭得恰到好處。

  「你今天且來早了。」她注意到。

  「這幾天我都在白天活動。」

  「那太好了,」她鼓勵我,「慢慢可以把時間調正。」

  「剛才那位勇士,他為什麼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語。

  「像他那樣的男人,還有什麼煩惱?」

  周博士說:「人家也會說,似你這般的少婦,尚有什麼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簡單沒有。

  「讓我猜是什麼令你有轉變。」她說。

  「請猜。」

  「是為著一位男士吧?」

  「你怎麼知道?」

  「女人總是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為著其他。」

  我並不掩飾,「我們還沒有開始。」

  這個階段最曖昧最刺激,如果這是一個遊戲的話,這個階段最叫人提心吊膽,精神恍惚。

  這是一個危險的遊戲。

  「開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學專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別忘記保護自己,」她惋惜地說,「女人老忘了保護自己。」

  「我會的。」說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搖搖頭。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遠處眺望,低下頭,一怔,大廈門口停著輛黑色大車,太過熟悉,他跟著我,他出來等我。

  太激進了,我沒有準備好。

  慌張地退後一步。

  周博士問:「看到什麼?」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來了。」

  「你會怎麼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會讓他等,我會從後門走。」

  跟國維的時候,年紀太小,還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會告訴你,他等到什麼時候。」

  我取起手袋。

  到門口轉頭,「剛才那個英俊的男人,他到底為什麼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個絕症,沒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許我猜對了,也許不,我自後門離開。

  也許坐在車子裡的,只是他的司機。

  橫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畫店,我沒進去,站在外面看櫥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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