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沒有月亮的晚上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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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也不過是江湖術士,二十世紀哪裡還有什麼朝葬晚發的風水地。」他咕噥。 我笑,一抬頭,看到車外天空一輪明月。 今夕何夕?我深深吸一口氣。 像是要吸盡大陰的精華。 而身邊的年輕人,蠢蠢欲動,不知厲害。 他送我到統一,放我下來。 「牌局幾時散?我來接你。」 「謝謝,我有司機。」 他看我一眼,「我們還可以到別的地方坐坐。」 我笑著拍拍他的手臂,「這場牌要到明天早上才散,改天吧。」 他倒是沒有失卻風度,仍然陪我上樓。 瑪琳她們一早已經在了。 放下手袋,我看她的牌,「又做清一色?」 「嗯。」 「只要有兩隻牌同花就做清一色?」 「反正贏不出來。」 「我喜歡吃小的,密密吃,比較有希望的樣子,」我坐下來,「好過伸長脖子等。」 瑪琳側側頭,「這裡面好像有什麼哲理。」 大家都笑。 當下安琪贏出來,我們這班初學生便放了牌吃點心聊天。 我說我不能再吃了。 「你看她那件衣裳,所以,餓死也是值得的。」安琪說。 「莉莉藍終於跟小湯跑掉了。」瑪琳忽然宣佈。 大家沉默。 過很久有人說:「多大的勇氣!」 「匹夫之勇罷了。」 「將來是要後悔的。」 「藍老闆怎麼想?太沒面子。」 「兩夫妻出毛病也不止是一朝一夕的事。」 「將來一定要後悔的。」 我揀起一隻牌,在手中搓著,「將來是以後的事,眼前,她是快樂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樣的一個人!」 「小湯對她很好。」 「為著她的錢。」 「她所有的,也不過是錢,不花也沒用,擱在銀行裡幹嗎呢?」 瑪琳瞪大眼睛,看著我,「這副論調倒很新。」 「女人要錢,不過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別的出路,應替她高興。」 「但是小湯幾乎同城裡每一個富婆都來往過。」 當全人類嘖嘖嘖的時候,他們正在享受,其實每個人一生應該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燒起來,在這一刹那發熱發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熱過。 正當我們詫異她何以忍心拋棄一切,她又何嘗不訝異我們這一群苦悶的女人居然年復一年、月複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規矩生活下去。 對莉莉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吧。 我們的生活形態,好比一格抽屜,拉開來,推攏去,裡面四四整整放著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則到老也就是那樣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別妄想要生腳跑到哪裡去。 看到別人爭取應得的自由,也不認得那是人權,反而大驚小怪地嚷:哎喲喲,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憐。 然後拍著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撫:我們是好奴婢,我們不會成精,我們不同自己鬥,我們乖。 頓時覺得坐下去沒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樣子你也作動了,別又幹些什麼轟轟烈烈的事出來才好,我們受不了這麼多刺激。」 我問:「莉莉與小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有人說英國。」 真有他們的。 浪漫沉鬱的古老國度,如今沒落了,氣質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裡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權,白人對種族有歧見不要緊,對鈔票重視便可以了。 我愛那連綿的雨,紫藍的天空,成年不見一次太陽,名正言順可以躲在屋內不出去,因為在那裡,白天也像夜晚,沒有日光來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瑪琳拉住我,「你不是羡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響,下樓去。 那個年輕人已經走了。 一點耐心都沒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見珍重。好?立即開房間去,更不用多說。 那位小湯是著名知情識趣的一個人,與莉莉多多少少動了點真感情,那時,明知她是有夫之婦,也一味追求,先是不聲不響站在她門口等。適逢雨季,有傘沒傘,總給人儒濕溫柔的感覺。拿一枝花在門口等,聽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誰天天做,還頂管用。 開頭時大家都訕笑,不在意,連莉莉在內,都聳聳肩以為不會有事。 誰知雨季過後,穿薄呢的季節來臨,已經有人看見他們深夜對坐,手中持桃紅色的堪柏利蘇打,聽樂師吹奏金色式士風。 大夥正忙著將房產轉股票、美金換英鎊、富格林出楓葉金人,不亦樂乎,看到莉莉那種閒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紅,一致認為她愚不可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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