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沒有月亮的晚上 | 上頁 下頁


  國維說:「藍老大,太沒有辦法了。」

  為了報奪妻之恨,藍某找人毆打小湯。

  整件事像出鬧劇,打手打錯了人,藍老大頓時洩氣,跑美國去避禍,身邊自然有女朋友,莉莉拋下孩子給公婆,匆匆收拾細軟,在律師處留下字據,便與小湯走掉。

  一切是因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門口等。

  我們女人只不過想找尋些樂趣。

  國維問:「孩子們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爾,那賤婦什麼都豁出去,為追求她肉欲上之快樂,同野男人跑掉了,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萬剮之罪,在今日,竟沒有一條法律可以將她繩之於法,噫,世風日下。

  我同周博士說:「那年輕人沒有出現。」

  周博士笑。

  「他沒有等著接我。」我歎口氣。

  周博士給我一杯酒。

  「家裡開始裝修,把牆的位置全部搬過,為著風水的緣故。」

  「你怎麼睡?」

  「在郊外有一層小房子,傭人都不願意進去。」

  「很靜?」

  「嗯,可以睡到下午六點鐘。」我伸一個懶腰。

  「不打算起來看看白天?」

  「有什麼好看?」

  「有很多不錯的人與事,都可以在白天找到。」

  我笑。

  不知為什麼,我總不能夠把難題直截了當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時收費,我不急,她自然緩緩來。

  我把這當吃茶時間,漫無目的,說一會子活,打道回府。

  「還有夢見令堂嗎?」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歲。」

  「噫,什麼病?」

  「我不知道,家裡完全沒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項藝術,十二年了,沒有人漏過口風,誰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確實已經去世?」

  「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親友那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樣是裝不出來的。」

  周博士輕笑。

  她當然沒聽懂。

  我解釋:「家母十年前與人私奔,但她並沒有找到永恆的快樂,她於兩年後鬱鬱而終。」

  周博士像是不常聽到這種故事,聳然動容。

  她是一個鎮靜文雅的學者,給人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印象,我對她的反應有點意外。

  也許多年來我把這個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複太多次,以致一點新鮮感都沒有,一旦開口說出來,似家常話。

  「沒有人告訴你她患什麼病?」

  「誰敢提?」

  「你長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該問什麼問題。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親對你怎麼樣?」

  「他憎恨我。」

  「當年你幾歲?」周博士說。

  「十四。」我說。

  「童年不好過?」

  「糟透了,」我說,「這仍然不是我上你這兒來的原因,最壞的已經過去。」

  「已經過去?」她凝視我。

  我咧嘴,「啊是,還有那個夢。」

  「你沒有去找出前因後果?」

  「沒有,沒有興趣。他們老一派的人,事事講面子,無論什麼,都做得不漂亮。」

  「你幾歲結的婚?」

  周博士對我發生莫大的興趣。

  我看看腕表,很遺憾地說:「時間到了,下次,下次說給你聽。」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話說出來就舒服。

  屋子裡如戰場。

  四面牆全部搬過位置,這裡加一點,那裡減一點,內隴間隔來個乾坤大挪移。

  每次裝修都是因為風水有問題,生意不再像從前那麼興旺,他漸漸迷信,但凡江湖術士都稱老師:鐵算盤,紫微數,起卦的盲公,摸骨的異人,幾乎走步路都要請教老師……

  我覺得國維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縹緲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兩個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飛揚,兩人距離越拉越遠。

  他已有許久沒有回來晚飯,有很長的日子,他表示勞累,不願意說話,「有什麼事,明天打電話到我公司說」是他口頭禪。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與我同行。坦白地說,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師大部分都髒相,留著長指甲,穿油膩的唐裝,坐在陰暗的公寓裡會客。國維平時最講究環境,可是一與他的未來天機有關,什麼也不計較,專與看上去像傅滿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裝、講究的老師,紅光滿面,油腔滑調,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點迷津,國維一樣趨之若騖,一坐好幾個鐘頭。

  我覺得不耐煩,能夠不去就不去。

  後來聽說他帶了別的女子去。

  無論什麼樣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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