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滿院落花簾不卷 | 上頁 下頁


  我說:「我拍到他,九點鐘我會借用貴雜誌社的沖印間。」

  她沒聲音。

  我問:「那樣的男人,為什麼會接受訪問?」

  「是廣告性質的。」

  我明白了,「是宣傳他們公司的成就?」

  「對了,他與公司的成績。」

  「原來如此。」我說:「我想他不會是自動願意接受訪問的人。」

  「接受訪問有什麼不好?」

  「貴雜誌又不是時代週刊或新聞週刊,能寫得出什麼好文章?連這種小小虛名兒都不放過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鷂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個人,嘖嘖嘖,可是現在他的名字還不是要登在我們雜誌上,淪落到理髮廳裡太太小姐的手上。」

  「為生活另作別論,」我笑嘻嘻,「像我這樣,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與你這種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長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電話。

  我將濕頭髮梳了條辮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裡去。

  這麼早,已經這麼擠的街頭,車人爭先恐後,香港是越來越叫人心驚肉跳了。

  一進雜誌社我就發牢騷:「這種山卡罅地方!開頭在中環,後來搬灣仔,現在是筲箕灣,每況愈下,他媽的,幾時喬遷南丫島?太倒楣了。」

  阿施瞪眼說:「來人哪,用亂棍將這潑婦打出去。」

  我連忙躲進沖印房。

  把相紙往藥水裡浸,看著影像緩緩如鬼魅般出現,是我最大樂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聲。

  在他之前,我一向認為科學家沒有靈魂,生態跟機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濕照片。

  阿施進來看見,「咦,怎麼像性格巨星?」

  我擦乾手,「所以,我值這個價錢。」

  「怪不得這麼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對著照片贊。

  我回公寓。

  李陳淑馨女士找我:「你見到我的表弟了?」

  我說:「嗯。」

  「別擔心,他年紀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為什麼要擔心?」

  「我來替你拉攏。」

  「這種事情靠的是緣份。」

  「有緣才能見面,小姐,見了面便是有緣,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問:「把他拉進屋子來?」

  「瞧我的!」隔著電話,都仿佛聽見她咚咚聲拍心口。

  我不響。

  「伶玉,這種事,切莫耍自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機會去了不會再來,我叫你出來,你可要出來。」

  「是,太太。」我頗覺得自己在忍氣吞聲。

  淑馨打趣,「今時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後天晚上你上我家來吧,我治一桌菜請你們,喂,穿好一點,你那些涼鞋球鞋該收起來了。」

  他媽的。

  「粗口之類的梁山人馬作風,也得收斂收斂。」她哈哈大笑。

  我內心掙扎了很久,不為其他,只為尊嚴。我又將機會率計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實成數是很低的,開頭開壞了,大家都抱著敵意。

  不過到了時間,我還是去赴約,穿著白衣白褲,又買了雙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窩囊,不過雙腿不聽話,還是移著「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種標準裝修——金色的廁所、白木的入牆櫃、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內植物,牆上掛著R羅街重金覓來的「古董」畫,換句話說,俗不可耐。

  李陳瞪我一眼,「整個世界對你來說,都俗不可耐。」

  我側著頭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養一隻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顧。」

  李陳淑馨的下巴幾乎掉下來,「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還有人喜歡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兩隻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腦袋的皺紋,愁眉不展,怎麼,伶玉,你也喜歡?」

  「我只是說不俗。」我說。

  電話鈴響。

  老李去聽,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

  「怎麼?」他老婆問他:「什麼事,可是不來了?」

  「這小子——」

  我緊張的問:「可有說要同他介紹女朋友?」

  「沒有,我們不會這麼笨。」

  我鬆口氣,「還等什麼,快開飯吧,讓我吃個飽,既來之則安之,我不管了。」連忙脫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沒有惋惜的,可憐的鞋子,可憐的我。

  淑馨一邊幫傭人開飯一邊說:「這小子,沒福氣,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裝不解,「你說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時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後縮在沙發上聽音樂,喝老李最好的拔蘭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醜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狀態,門鈴響了。

  淑馨大叫傭人,「阿珍,收報費。」

  阿珍去開門,我用枕頭壓住面孔。

  只聽得女主人嘩一聲,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睜開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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