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滿院落花簾不捲 | 上頁 下頁


  「金玻璃大廈興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這麼巧的事,柏德烈,不會是同名同姓另外一個人吧。

  「你們的夥計什麼時候到?」

  「訪問早已寫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點。」

  「知道了,嚕嗦。」掛上電話。

  我把器材取出準備好,聽音樂看電視,做一個雞蛋壽司,吃了便看小說。

  未婚有未婚的好處,時間全是自己的,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一點煩惱都沒有,啥人也不必應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電話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絕:「老了,跳不動,這已是辜伶玉罷跳三周年紀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灣的慘情不提也罷。

  那小子遲到四十分鐘,我差些一個耳光賞過去,後來他道歉得幾乎哭出來,我又一次原諒他。

  他帶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裝——在沙灘上拍冬裝?不知道是誰的鬼主意——但是這一天陽光普照,曬得我們幾乎褪皮,整個夏季都不及這只秋老虎厲害。

  我心裡很氣,都三十歲了,皮膚哪裡還經得起這樣的一曬,皺紋與雀斑必然趁機報到,這份該死的工作,簡直要我的老命。

  不過尊尼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他帶來的衣服也別具風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攝氏的天氣下嘗試拍出嚴冬海岩的肅殺——快變成創奇者了。

  鏡頭望出去的風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風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圍繞的石堆上——嘩。

  他們都說我拍照片的意境好,應該專拍美女照。但我沒有興趣。美婦人通常不肯搭車乘船到陽光空氣底下來拍照。她們喜歡坐在空氣調節的室內搔首弄姿,鏡頭上加兩百層紗,為求四十歲看上去像二十歲。

  我不是整容師,我沒有這麼大的技術。

  我們收檔的時候是五點正,預料中一小時趕回中區是有餘的。

  我渾身是汗,T恤貼在背部,異常不舒服,整個人鹹味十足。真是血汗錢。

  我的朋友李陳淑馨此刻在做什麼?坐在會議室做夢吧,那簡直是一定的,說不定她在懷念華倫天奴新出的冬裝,我應當給哥哥罵,真是的,那麼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著只破相機到處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艙內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聲,船緩緩停了下來。

  尊尼氣急敗壞的自甲板跳下來(他一直躺在那裡曬太陽,維持他的太陽棕皮膚),「船壞了!」

  我瞪大眼,「你說笑!」

  「真壞了。」他說:「他們在搶修摩打。」

  「怎麼辦?」

  「不要緊,自有別的船經過來搭救我們,我們不會做魯濱遜。」

  我很懊惱,「要遲到了,我還有下一檔的工作。」

  「伶王,」他還詫異,「你幹嗎這麼辛苦?」

  「要賺些老本買一套哈蘇,明白嗎?」

  他鬆口氣,「我以為你要儲錢結婚呢。」

  「結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錢。」我喃喃說。

  船在一小時後修好,我急得跳腳。

  終於駛回皇后碼頭,共遲了一小時零三十分,我飛奔到金玻璃大廈,心中並沒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經走掉,那還用說嗎?等打玲也沒有等一個半小時的事了,我趕來不過是略盡人事而已,阿施痛駡我的時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開興昌工程公司的大門,出乎意料之外,女秘書馬上站起來問:「辜小姐?」

  我歉意的點點頭。

  一身臭汗,吹幹了又再趕得冒汗,整個人有種異味,像一把髒地拖在太陽下蒸曬久了的模樣,我的衣褲皺得如一箸菜,我的頭髮散亂,我整個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書說:「請進去。」

  我提著重達三十磅(我磅過)工具箱跟著女秘書進「總工程師」室。

  柏德烈並沒有坐在那很偉大的桃木寫字臺前,他背著我們,站在長窗前,把所有的燈都熄了,除一盞檯燈。那種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驚,我忘記了疲倦與急躁,這個男人的氣質,令人神往。

  他聽得女秘書開關門的聲音,並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輕輕說:「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說:「柏先生,我來了……我遭遇一些意外,遲了許多,對不起。」

  他轉過身來,意外,然後說:「我們開始吧。」

  我說:「我想……要杯飲料。」

  他點點頭,「我們有水有酒。」

  「有沒有契安蒂白酒?」我異想天開。

  「有。」他坐下。

  我掏出攝影機,裝上大光圈的鏡頭,這時女秘書給我遞上冰鎮的白酒,我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間胃部便覺得暖洋洋,整個人鬆弛下來,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我按著快門,柏先生似乎有點詫異:拍人像真的可以這麼快麼?在廿分鐘內,我已經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濃。

  我收起攝影器材,跟他說:「謝謝你。」

  他說:「不用客氣。」

  我掠掠頭髮,本來以為還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覺上很久,沒再聽到什麼,便轉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鐘內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點半就醒了,從頭到腳的將自己洗刷,肚子餓得癟了進去,人真是不經用,一餐沒著落就落得如此下場。

  連忙做一客總會三文治塞下肚子,總算找回一點人生樂趣,電話鈴又響,我取起話筒。

  是阿施。「你這死鬼,你失約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書搜你,你死到什麼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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