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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天氣很好,陽光使我頭痛,我稍稍睜開眼睛來,漫無目的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

  忽然之間我想回去了。回去看每一個人。趁這個機會,為什麼不回去一下呢?要回來還是可以回來的。

  我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我對面有一對情侶,相擁著吻了又吻,吻了又吻,真正的目中無人,這世界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是的,真正的世界裡不過只容得下兩個人,何必要理會別人說什麼?婉兒得到了她的快樂,但是在別人嘴裡,她是一個很不堪的女孩子。不堪又有什麼關係?她在享受。這些日子來,我無異給人一個循規蹈矩的印象,但是我得到了什麼?

  我歎了一口氣。正夏天呢,池塘裡的鴨子游來遊去,那對情侶還是緊緊的妞在一起,麻花似的。

  我應該回去了吧。

  我起身,回家,取出了證件,去訂了機票,辦了出入口證。我在銀行還存有一點錢。

  電報上怎麼說呢?飛機票是兩星期之後的,寫信也還來得及,信上又該說些什麼?我就說想念父母吧。這也是個理由。只有在極孤獨的時候,我才想念父母,回去看他們,是天經地義,堂而皇之的理由。

  但是小令呢?香港是一個人小得驚人的地方,所有有可能相遇的人,都往同一個地方擠,如果萬一我見到了他,我該說些什麼?我還能夠開得了口嗎?

  我害怕看到她,這種時候,見到她是不適宜的。等我的感情傷痕恢復過來了,才好見她。要不回去了,就索性躲在家中,一步也不出門,躲完了一段日子,再回來讀書。不過從長遠說我還是要回家的,將來找到了工作,難道還是躲著,躲一輩子。

  這年頭誰沒有幾段過去?就是我一個人把過去看得特別重,經年累月的掛著,故意跟自己過不去。

  我在航空公司付了定洋。

  把屋子裡的東西又放到同學那裡去。申請了宿舍,申請了讀博士,申請了獎學金。

  在一般人的眼睛裡,我做事,真是十分有條理,一絲不亂的。

  實際上呢,我也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事。我只是胡塗。婉兒是好的,小令也是好的。我兩個都錯過了,或者我還能找到更好的,但是那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不相信我終於要回去了,於是連夜做著夢。

  小曲總是瘦削的,鎖著眉毛,默默的看著我,一聲不響。醒來了以後,我想,我終會見得到她的,我要回去了。但是她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樣子呢?或者她已經胖了很多,滿臉笑容也說不定。

  兩年了。

  她會見我嗎?

  她的性情弱,或者她會見我也說不定,但是我見了她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沒有勇氣再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夜裡就做夢了。

  我的日子是寂寞的。

  父母來信,匯來了飛機票錢,但是我過得很省,不必動用這筆餞,我存進銀行去了。他們說很想見我,本來是要叫我回去的,如今我主動回家,自然更好云云,母親說有很多話要跟我講。

  是的,這兩年來我的家信是千篇一律的無聊,永遠避免談起婉兒,他們大概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

  可憐的父母親,見了他們索性把事情說明白了也好。他們大概會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默默的把行李收拾好,放在同學家,告訴他們我要回去了。他們表示詫異,我的確決定得很突然,我不怪他們。有一個同學要開車送我去火車站,我婉拒了。

  我臨走之前到百貨公司去買禮物。我買了一隻金十字架給母親,一隻金鑰匙圈給父親。金子在英國很貴,而且手工也不好,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好買的。至少金子有保存價值。

  然後大清早我就乘火車到飛機場去,帶著一個小箱子。

  我拿出飛機票,把行李過磅,上飛機坐好,縛妥安全帶,要了一杯黑咖啡。

  我胸口很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今天起來得太早了,又不想吃東西,所以才這樣。神經倒不緊張,上飛機到下機場還有廿多個小時,到了印度方緊張未遲。

  我有點疲倦,我靠在椅背上。我是第一個上飛機的人。

  我甚至忘了買一本雜誌在飛機上看。

  這廿幾個鐘頭怎麼過呢?我閉著眼睛想。

  一個女孩子上機了,她走到我的身邊坐下,看了我一眼,有點高興。她朝我笑笑,把化妝箱放好。她十分年輕,只有十六七歲。在這裡讀中學吧?我想。

  她一直向我笑。

  我禮貌地問她:「要坐近窗口的位置?」

  她笑:「不。只是我每次上飛機,都坐在老頭子老太太身邊,三年來回家七次,總是沒有例外,這次意想不到,你很年輕,而且是中國人。」

  「人生是充滿意外的。」我說。

  她笑了,牙齒雪白。我茫然的想。這個女孩子,或是其他的女孩子,如果我約會她們,她們總會答應吧?然而我已經見過兩個極端好的,她們顯得普通而乏味。

  廿二個鐘頭,我倒情願與老太太老先生坐。

  不出我所料,我身邊的女孩子一直說話,我聽進去一句沒有聽進去一句。

  我回想到兩年前,我丟下小令與婉兒在飛機上的情形。有時候我真不相信時間已經過去了,我不明白事實的殘酷,我總希望回頭一看,身邊還是婉兒。

  如果我知道與婉兒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我會把自己表現得可愛瀟灑一點,以後也可以給她留一個好印象,但我怎麼知道呢?我以為是一輩子的事了,所以一直緊張嚕蘇不肯放鬆她。

  我黯然想:這些日子,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我?有時候兩個女孩子的形象糅合在一起,我也弄不大清楚,到底我想念的是誰。我是幸運的,至少我認識了兩個這麼上等的女孩子,兩種不同的典型。

  我吃了飛機上的食物,再要了一杯咖啡,始終沒有睡意。旁邊那個小女孩卻睡得十五打十六,到底年紀輕,沒有什麼心事。

  其實我也沒有心事,不過是兩個女孩子叫我丟不開。如今大家都長大了兩年,應該淡了才是,也許她們對我都淡了,不過我沒有。

  飛機終於到了印度,我居然還不緊張。這些年來受的刺激太厲害了,什麼都處之泰然。爸爸媽媽,我相信我還應付得了,這兩個半月假期我要好好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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