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莫失莫忘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在孟買停了一個小時,我身邊的女孩子醒了,嘰嘰呱呱又說個不停。她畢業了,回家度假,就像兩年半前的婉兒,中學畢業了,回家度假,碰見我這樣的一個人,在沙灘上講她小王子的故事。

  那個故事可能她已經講過幾百遍了,我不過是其中一個聽眾。

  她就是那樣一個女孩子,她的浪漫沒有目的,只是她的性格如此,就是為浪漫而浪漫,所以才顯得單純可愛,我始終不惱她。

  時間過得這麼快。

  這麼快。

  空中小姐開始嘩啦嘩啦的廣播我們要在香港降落了。

  我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降落時間是上午十點半,天氣很好,一定很熱。

  我旁邊的女孩子寫了字條給我,我一看,是名字電話地址,英國的,香港的,這就很坦白了。我笑笑,放在口袋裡。她也笑了。

  別看她小,有資格做情場老手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準備下飛機。上飛機是為了下飛機,沒有其他原因,這次又安全到達,上上大吉,我想,失了事摔死了也不能找誰算賬。

  我拿到我的行李,一走出去便看到媽媽,她的眼淚是立時三刻湧出來的。「家明!」她叫我。我歎了一口氣,回來得沒錯,她的確是想念我。

  「媽!」我奔過去。

  抱住我的卻是爸爸。

  爸爸的手強壯而有力。

  我只是反反復複地叫著:「媽媽,爸爸!」

  爸爸說:「很好很好,居然考第一,不容易呢!」

  從這個口氣,我聽出爸爸並不太關心我與婉兒的事,反正只要我功課好,已經足夠光宗耀祖了,這使我松了一口氣。這便是做男孩子便宜的地方:戀愛吹了不用愁,反正有更好的會跟著來。

  父親換了一部新車,極漂亮的雪鐵龍,由此可知道他生意很好,兒子功課好對他來說是錦上添花。一路上媽媽握緊了我的手,父親開車,行李堆在前座。

  媽媽說:「這些日子來,也不常寫信,又不要錢,真不知道你怎麼樣了,幸虧功課這麼好,但是人瘦了好多。人家到外國讀書,都胖了回來,你怎麼瘦了?」

  我只是微笑著,父親問道:「這次有什麼打算?」

  我說:「已經申請了讀博士,沒有問題的,暑假完了還是回去,再兩年回來,就不走了。」

  爸爸說:「很好很好,一鼓作氣。」

  他的臉上喜氣洋洋,我心裡一陣酸。做父母的對子女要求這麼低,一點點事情就開心成這樣。

  媽媽說:「這兩個半月裡你哪裡都不要去,好好的在家養著,務求白白胖胖的回去。家明呀,這兩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想你,吃到你喜歡吃的菜,我忍不住流眼淚。」

  父親說:「你講這些幹什麼呢?沒的叫家明難過。」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他問:「外面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到了冬天,我想到了日日夜夜的溫習,我想到了那種算便士不敢花錢的謹慎,我想到了薯條炸魚,我想到了對小令的思念,不得意時的醉酒。父親車子裡的冷氣是這麼陰涼,母親殷殷的目光,車外的交通嘈雜熱浪,那些都遠了。

  父親再問:「外面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了一想,說:「很好。」

  這答覆使父親非常滿意。到了家,我連忙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推開房門,一切一切還是一樣,連從前的筆記簿子都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我笑了,心裡卻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婉兒坐過在床沿上,就是這張床,她那像貓一樣的眼睛,草帽上的絹花,我默默的想,這一切都永遠不再有了。

  我推開了窗門,真熱,才七月初就這麼熱,但那無處不在的熱卻給我一種回到了家的感覺,我可以坐在露臺上不做任何事情,坐一整天,讓這種熱壓迫著。

  母親拿了凍食進來,我一看,是杏仁豆腐,我就哭了。

  媽媽也忍不住,我們就擁著哭了半天,父親在一旁搖頭。

  老傭人比誰都高興,一直籌算晚上該弄什麼菜肴。

  母親說:「家明,你休息吧。」她替我關了窗子。

  那窗外的景色是全世界沒有的,一層層的房子依山築下去,火豔豔的影樹,花開滿了一樹。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只是明年花更好,與誰一起看?這是一首詞,我總是記不得原來的字,但是它把時間解釋得這麼好。

  我聽著冷氣機的馬達聲,躺在兩年沒有躺過的床上,母親在我床頭插了滿滿的一瓶子的薑花,那種特有的香不住的傳過來,我又哭了。

  因為實在疲倦的緣故,也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聽見爸爸說:「讓他多睡一回。」

  媽媽說:「多睡了晚上反而睡不著,叫他起來吃飯。」

  我洗了一個臉,提高聲音說:「我醒了。」

  我們吃了一頓飯,那菜之好,也不必詳加形容,我添了一碗飯又一碗,吃得人仰馬翻,媽媽直笑。

  父親在打電話:「是……回來了。人瘦了。便飯?好好,我問問他,這孩子孤僻得很,不愛這套。是的,一個錢也不花家裡的,真不知道怎麼過的。獎學金吧……哈哈哈,福氣好?哪裡哪裡?好的,週末,明天決定……」

  媽媽說:「都是你爸爸的朋友,家明,好歹要去一次的,你不嫌煩吧?」她小心翼翼地看住我。

  我很奇怪,怎麼拿了一個銜頭回來,連父母都對我客氣起來了?

  我說:「當然不,媽媽。我喜歡去的,我一定放大了胃口吃,非胖了不走,多多益善!」

  他們都笑了。

  第二天父親陪我去做西裝,買襯衫,在我身上大花特花。我把禮物給他們,其實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回來好幾倍不止。

  三天之後,我整個人就光鮮起來,開著父親的車子到處走,完全是一派闊少爺的樣子。

  該見的人見過了。這樣子吃吃睡睡的日子,過慣了可不得了,他們又把我捧得高,幾乎不想再回去念書。

  我想看小令。

  找出了小令的舊電話舊地址,我始終打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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