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莫失莫忘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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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見她,是在那間夜總會,她陪著一個中年男人在吃宵夜。如果我真的娶了她,會怎麼樣呢?這些說話的人,一定題材更多了。 這一刻她在做什麼?我看看鐘,晚上九點。香港的時間要早八小時,那就是下午一點,唉,恐怕她還在睡覺呢。 一下子就聖誕了,婉兒的表姐走得人影子也沒有,天天有地方玩。我趁著假期,把信債還了還,該複的全複了,又溫習功課,整天在家。我不是一個好動的人,這屋子又暖又舒服,幹嗎要往外面跑,我又沒車子。 婉兒在開頭的一個星期還好,我們天天聊著,看電視,然後她就要出去玩。我陪她去跳了一次舞,覺得沒意思,就不肯再去。 下午她就鼓著嘴,用眼睛瞄我,不肯跟我說話。 我笑了:「你看你,發脾氣了。」 「你是書呆子。」 「本來就是。」我笑說。 「假期嘛!」她推我一下。 我看著她,心就軟下來了。說得也是,這樣的一個婉兒,別的男孩子求還求不到,現在她等我與她出去,我還推三擋四,莫得福嫌輕了。 「好好,今天夜裡我們出去好不好?」 她笑了。 忽然她側側頭:「聽!冰淇淋車子來了,快快!我們追出去買來吃。」 她抓了一把角子就走,我拉住了她。 「大衣!鑰匙!」我說。 「快啊!不追就來不及了!」她笑著奔下樓去了。 我搶著跟下去,但是門口並沒有冰淇淋車子,只有那碎碎的音樂,一下子近一下子遠的傳了過來。這個時候滿天下著一團團的大雪,我打了一個冷顫,呆著。這雪,這雪使我想起了一個人,這音樂聲也使我想起了一個人。 婉兒拉起了我的手:「來!我們到隔壁街去!」 我們奔過對街,婉兒看見了那輛車子,才追了三步,就滑倒了,結結實實的摔了一交,她又哭又罵,一件血紅的大衣上又是泥漿又是雪水。我扶她起來,她整個身子的重量都掛在我肩膊上。 那輛冷車已遠去了。 這麼冷的天,怎麼會有冰淇淋車子呢?我想,莫不是做夢吧。今天下了幾場雪,每逢下雪,我就當做夢,今天尤其如此。那種細碎的音樂,一地的白,一天的紛紛,只有在面前的婉兒是真的。她拉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絕不能放鬆她。 她仰起頭來,我吻了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就在街角上。我們擁抱著走回去的,晚上並沒有出去。我們在一張床上睡了,到半夜才起來弄咖啡吃。 我有點不好意思,婉兒側頭向我笑,她問:「你愛我嗎?」 一時我答不上來,我說:「愛的。」在禮貌與道理上是應該這麼答。 她穿上了睡袍,看著我,然後很滿意的點點頭。 她笑了,伏在我的胸前。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笑得有點太多。我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放下了書本。聖誕過了三天,店鋪開門了,我與她一間間首飾店走。我買不起,我送了她一隻很大的k金十字架。我喜歡女孩子戴十字架。婉兒用一條黑絲絨帶子串著,掛在脖子上,我覺得十分欣慰。 我們過了一個快樂的聖誕。 在香港的一切,似乎很遠,又很近,說不出來的怪異,我無法解釋。叫我怎麼形容呢?離家一萬哩。 我的心都放在婉兒身上。她叫我擦車,我替她擦車,叫我做槍手趕功課,我也照做。我漸漸的沒有了自己,但是我樂於跟著婉兒。我要對一個女孩子好,既然跟婉兒在一起,就是婉兒吧。 天漸漸回暖了,婉兒開始穿她的薄襯衫,走到哪裡都有眼睛盯著她,貪婪的眼睛。 不過她是我的,我想:她是我的。 五月初我就考完了試。 (大半年就這麼過去了,時間真是奇怪的。梨花開了一樹又一樹,雪白的無數的碎細的,襯著嫩綠的葉子。原來春天最早開的花是梨花,風一吹就一天都是花瓣,然而它落了自然有別的花再開得更盛。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 小令現在一定知道我在外國了,不會回去了。 我黯然的低下了頭。 婉兒不明白這些,她淨懂洋玩意兒,她的天地在「小王子」裡。在香港,她是難能可貴的灑脫人物,與眾不同,活潑可愛,大方爽朗。然而來了外國,她不過是一般外國女孩子的模型,性格就穩下去了。她又有點小性子,嬌氣是家裡人捧出來的,不用功是最大的缺點,我無法使她聽我任何一句話,她說什麼,我都得言聽計從。 雖說如此,她還算不十分小心眼。外國女孩子的缺點優點她都有,中國女孩子的缺點她也有,就是沒有中國女孩子的優點,十分難說。 接近初夏,她就有點變了。 放了學她遲回來。我焦急的等她,有時候有電話——「我在圖書館,做功課。」「我在同學家。」「我去看電影。」 我沒有空。既使是考完了試我也還沒有空陪她到處走。我找到了一份優差,在一家教育機構教國語,一星期三次,薪水很不錯,但是要我做筆記給學生,因此很忙。 婉兒應該有她的生活,我沒有道理令她呆在家裡。這個時候,她一個表姐隨男朋友去歐洲了,另一個索性搬到愛人家去。一間屋子,就我與婉兒同居,我一直想訂婚,以免人家看著不像話,但是婉兒不怎麼起勁。 我寫了信與父母商量,他們很贊成。當然,當初這個人就是他們選的。 這大半年來,我是儘量改變著自己去適應婉兒。 一個週末,她說:「我要到南部去玩玩,游泳曬太陽。」 「是嗎?」我說,「我把事情收拾收拾,與你同去。」 她猶疑了一下,「不,不必了,我與女同學一起去。」她說。 「女孩子結伴,要特別當心。」我笑。 「我會的。」 「錢夠嗎?我這裡有。」我說。 住在她們這裡,錢是省的,欠了債,人情債。 「我有,」她笑,「你不用費心。」 我摸著她的頭髮,說:「當心你自己。」 忽然之間,她的眼睛紅了,低下了頭。 我很奇怪:「婉兒,怎麼了?」 她搖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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