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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考完了試,我還是與婉兒在一起。婉兒是很大膽的一個女孩子,但是她大膽得恰到好處,大人總以為她是天真,我當她是外國人脾氣,有時候令我尷尬一會兒,她適可而止,我也就算了。

  上一回陪她去買大衣,她穿一件雪白的背心,裡面若無其事什麼也不穿,如果她一個人走,說實話,我也會向她看幾眼,奈何她是我的女伴,人家看了她,少不免也看我。她大方,我卻紅著臉一整天。

  我忍不住,就勸她幾句,她悠閒的替我整了整領帶,笑著:「我就是喜歡你那小老頭脾氣。」

  她眼睛裡有太多的狡黠,一閃一閃的。

  每一天我都喜歡她多一點。

  她是個叫人著迷的女孩子。

  我要用婉兒填滿我心裡的空檔,失去小令後的空檔。

  那邊的大學順利地接受了我讀碩士的申請,婉兒的大衣買好了。(「我不喜歡英國的大衣,每個人都一種式樣的。」她說。)她買了七件大衣,一件是奶油色貂皮的。我幫著替她放在箱子裡。我的行李很簡單,其中包括一張一千鎊的匯票。我決定到了以後申請助學金。

  婉兒大概是很「為國爭光」的。中國女孩子如果個個像她,就天下大亂了,只是外國人不曉得,她年輕貌美氣派好,外國人見了就肅然起敬,拼命的說:「中國女孩子真漂亮。」

  在飛機上,婉兒打瞌睡,頭就枕在我的肩膊上,眼睛閉著。我看著她的臉,五官都有種說不出的美。我吻了她的鼻尖,她笑了,睫毛閃動著,只是沒睜開眼睛。

  飛機的引擎轟轟然的響著,我想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吧,恐怕是沒有法子挽回的了。

  下了飛機,還是八月時分,我就覺得冷,連忙披上了大衣,婉兒卻如魚得水似的高興。她在英國的親戚都來了,鬧了半晌才上了車,其中有幾個表兄妹,都是長頭髮,抽煙、戴戒指手鐲的。我不反對他們的打扮,但是他們卻好像反對我的打扮,我頓時成了局外人,沒人跟我說話。婉兒的英語流利動聽,時不時投來一個歉意的笑,算是安慰。然而一大幫中國人,沒有必要都說外國話,到底逆耳。

  到了她的家,我搬了行李進去。是一幢半獨立的洋房,兩層樓,樓上四間小房間,樓下是客廳飯廳。在英國算是普通的,在我看來就有點豪華。外國人不注重衣食行,只注重住。

  我把行李放好,婉兒馬上淋浴去了。

  房間很暖,康很舒服,家具是簇新的,如果沒有婉兒,我人生地疏的哪裡找房子住去?不由得感激起她來。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一支小巧的燈,昏人欲睡。婉兒進來,裹著一條大毛巾。

  「怎麼樣?」她笑問。

  「很好。」我說,「明天我們出去走走,看風景,總算到此一遊。」

  她在地上坐下來,看住我:「他們都問我你是誰,我說那是我的好朋友,誰也不准欺侮他。」

  「謝謝你。」我微笑。

  「你喜歡這裡?」

  「言之過早,要住下來再說。這裡一共住幾個人?」

  「你,我,兩個表姐。」她說。

  「什麼?」我跳起來,「我是唯一的男人?」

  「是呀,所以你要保護我們。」婉兒格格的笑著。

  「喂!」

  婉兒不睬我,笑著轉身走了。過了半小時,她換了一件長袍,叫我下樓去吃東西。我下得了樓,看見他們幾個人坐在地毯上看電視,手上拿著麵包在吃,一邊是一杯杯的罐頭湯,就那麼喝一口,咬一口。我看了一眼,就知道留學生活開始了,只好入鄉隨俗,歎了口氣。

  婉兒靠在我身邊。我摟著她的肩膊。

  看完了電視,其餘的人都出去了,我與婉兒收拾了紙杯紙碟子,一扔算數。我們坐在房裡商量正經事。

  我問:「一個月我應該付多少租?」

  「沒有人付租,房子是買的,電費煤氣由大人包著。我們就是買點吃的,多數出去在中國飯店吃,否則也很省,出什麼錢呢?」

  「那不行,」我說,「不能沾這個光。」

  她笑:「你真嚕蘇,那怎麼辦呢?我要你的錢幹什麼?」

  我也笑了:「那麼我存著,不,有人向我要,我也拿得出來,好不好?」

  她點點頭。

  五天后開學了。功課很緊張,學校也比較遠,我不想擠車子,就每天步行半小時。婉兒的兩個表姐有車子,但我不想麻煩她們,婉兒則乘公共汽車。

  她那兩個表姐很少回家,到了家換了衣服就走,長得不錯,但功課很壞,吊兒郎當的好幾年,還讀不出個名堂來,不過是借著讀書的名堂在外面玩,好聽一點。

  婉兒說她們有男朋友,出去就住男朋友家。本來她們也帶男朋友回來,只是「大人提出警告」之後,只好放棄了。

  我見過那兩個「大人」,那是婉兒的姨媽姨丈,對我很客氣,說張伯母關照過了,千萬不要提錢的事。他們很闊氣。有錢人容易做人情。

  過了一個月,婉兒也買了一部小車子,紅色的MG,不算名貴,但到底她不過是一個孩子。

  我帶來那一千鎊,照他們那樣用,不到三個月就完蛋。

  婉兒人聰明,又久住外國,言語沒有隔膜,我當她是大半個英國人。我則比較鈍,筆記回來要看半天,漸漸連聊天的功夫也沒有了,一星期來勻出時間陪她看一場電影,已經不容易,況且也沒有那種錢來玩。

  但是婉兒是活動慣的,她喜歡跳舞,吃宵夜,說笑看電影,雖然不說什麼,我一定看得出她覺得我悶。

  我有一次說:「你跟表姐出去吧,整天看電視有什麼味道?」

  她看著我笑了:「我現在不不想出去,樂得靜一靜。等我要出去的時候,你留還留不住我呢。」

  我有點感動,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嘛。

  我應該給小令寫的信,遲遲沒有寫。我在逃避著,但是我想她是知道我已經離開了。香港有多大呢?我走了兩個月,如果小曲打電話去找我,母親一定會告訴她們我已經走了。

  她會怎麼想?

  反正隔一段時間,她會忘記我。我沒有說再見,是我不好。她說她已經儲蓄了足夠的錢,可以不做舞女了。以後生活一定有改善。

  我在比較有代的時候,也想寫信給她,起了稿子又起稿子,總是撕掉了。這件事見了面也無法解釋的,只求她明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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