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明年給你送花來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醫生說:「芝子,下午再來看他。」

  申元東抗辯:「讓芝子再陪我說多幾句。」

  醫生出去了。

  芝子見那副樸克牌仍然在茶几上,取過來,洗了洗,發了兩張給他,一打開,仍然是兩張愛司,一張紅心,一張黑桃。

  真是難得的好牌,一連三次如是。

  她握住元東的手,替他理了理頭髮。

  他輕輕自嘲:「可是像只骷髏了。」

  芝子低聲答:「想長肉,還不容易。」

  元東長長籲出一口氣,「那批學生名單,看樣子會用得著。」

  芝子回應元東,「這一定是班勤力的好學生。」

  「說好我們三人一起去旅行,去阿爾及爾的坦畿亞可好?」申元東問。

  「不是法國羅華釀酒區嗎?」芝子反問。

  「去,叫經天來,我們馬上研究去處。」

  這時一名看護走進來,同申元東說:「你女友真正愛你,不眠不休駐守醫院,難怪你康復得那麼快。」

  元東忽然傻笑。

  他削瘦的臉頰上全是皺紋,芝子忍不住伸手去撫平。

  這時,周律師推門進來,滿面笑容。

  「元東,醫生的報告非常樂觀。」

  元東答:「我真幸運。」

  「元東,我想與芝子說幾句話。」

  周律師與芝子走出病房。

  「還沒有向他說?」

  芝子啞口無言。

  「你還未找到機會?」

  芝子遇到了一生中最艱難的任務。

  「我也覺得至少要待他離開深切治療病房才說。」

  芝子點點頭。

  「芝子,經天的母親還是來了,住在酒店裡,你可願意見她?」

  芝子答:「我立刻去。」

  是個下雨天,夏季還沒有結束,已經風大雨大,打傘也沒用,褲管濕漉漉。

  申太太在酒店套房裡喝下午茶,她穿黑色裁剪熨貼的黑色套裝,一看就知道一早備下,大家族少不了這種場合,黑套裝也是必需品。

  她很鎮定,替芝子斟茶,問她要幾顆方糖,像朋友敘舊,絲毫沒有失態。

  老式婦女最喜呼天搶地,申太太一直維持尊嚴,也許,太過莊重了一點。

  芝子幾乎認為她會完全不提到經天,但是她還是說到了他:「芝子,經天有遺書。」

  芝子抬起頭。

  「他把一些書籍送給朋友。」

  芝子哀傷地點點頭。

  「這孩子,沒有任何資產,只得一顆熱心。」

  申太太終於飲泣。

  芝子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

  「出生的時候,已有九磅,是個小大塊頭,愛笑,胃量大,整天睡,一點麻煩也沒有,真想不到,一到五、六歲變成個最頑皮的孩子。」

  她掩住面孔。

  呵,一切瑣事歷歷在目。

  她漸漸鎮定下來。

  芝子說:「也許,他會同情有些人的生命從來未曾燃燒過。」

  申太太訝異地說:「你很瞭解他。」

  這時,秘書通知她,有別的朋友前來探訪,芝子向她道別。

  樓下風雨更大,芝子抬起頭,任由雨點淋在臉上。

  一輛車子駛近,原來是阿路來接芝子。

  去什麼地方呢?芝子茫然,申元東還需要書僮嗎?她還適宜留在申家否。

  阿路說:「陸管家叫我們全體回家吃飯,吃不下也吃多少,沒有力氣不行。」

  芝子苦笑,真沒想到管家的指引這樣原始簡單。

  他們一共六個人在偏廳吃飯,菜式相當豐富,大家也努力多吃一點。

  這六個人都為申元東工作,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到底是個富家子,這些年來可以心無旁騖,盡心盡意與病魔拚鬥,終於獲得勝利。

  「給芝子添碗雞湯。」

  「瘦得像棚骨了。」

  「當初來時胖嘟嘟。」

  大家紛紛說著將來:「元東康復後一定會搬到較寬敞的房子去。」

  女傭說:「那可要雇多一個人專職打掃。」

  「芝子可兼任秘書。」

  「可能時時有學生來訪,屆時可熱鬧了。」

  「必須訂下規則:歡迎大吃大喝,喝酒免談。」

  「是,醉酒駕駛,易生危險。」

  大家愈說愈高興,幾乎忘記申經天。

  他的房間已經收拾過,又成為一間毫無性格的客房。

  「過幾日元東出院,記得去訂鮮花。」

  「可惜梔子花已經開完。」

  管家吩咐:「去看看還有沒有晚香玉。」

  「夏季末,只剩下玫瑰花。」

  芝子已經吃飽,但是胃部不像願意操作,非常不舒服。

  半夜聽見樓梯口有聲響,她起來巡視,輕輕問:「經天,是你?」

  屋裡有六個人,相當熱鬧,個個熟睡,只除了她。

  芝子老是覺得經天像是隨時會跳出來,「什麼,又忘記我?」

  她在會客室呆坐。

  忽然做了一個夢,在一片沼澤裡,看到支離破碎的自己躺在那裡,無生命跡象,已有野獸過來,嗅聞殘肢,意圖噬食,芝子嚇得魂不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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