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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為著自由,」她長歎一聲,「你見過那種衣著華麗的瓷制人型玩偶嗎,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樣,栩栩如生,可是沒有生命,擺著當一件飾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這種玩偶,已幾乎一輩子了,想享有自由,不為過分吧。」

  年輕人是聆聽好手。

  「鼓勵我,幫助我,給我力量。」

  「你要考慮周詳。」

  這時,忽然有人敲車窗。

  年輕人按下車窗,原來是王小姐。

  她已換過了衣服,詫異地道:「你們還在車裡?多局促,有話為什麼不出來講?」

  補過妝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豔照人,這番話說得甚有戲劇效果。

  她轉身離去。

  李碧如吸口氣,「你別看她,她有自由。」

  年輕人笑笑,「每個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豔羨。」

  她用手指緩緩劃過他英俊的眼,「與我一起走。」

  說得真是客氣,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還要怎麼樣,真是大家閨秀,從來不看不起人,越對下人,越是客氣,言語上從不分尊卑,口頭上從不佔便宜。

  年輕人吸一口氣,指指腦袋,「讓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車子引掣仍然開動,年輕人把頭靠在車墊上,閉上雙目。

  他認識有人利用引擎噴出的一氧化碳自殺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紅色的,一點也不可怕。

  車廂雖小,座位卻十分舒服。

  他聽見她問他:「今天我們去何處?」

  開頭,他最怕女伴同他這句話,因為真的無處可去,可是現在工作經驗豐富了,知道縫子裡自有玩的地方。

  「我們去賭一記。」

  「你嗜賭?」她略為意外。

  「不,我從來不賭,我的信條是一鳥在手,勝過二鳥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麼資格賭,生活擔子一直壓在他肩膀上。

  「時間還早。」

  年輕人詫異,「賭也分時間?」

  「我以為晚上才開賭。」

  「是嗎,那,輸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訝異,「輸了真可以翻本?」

  「每個人都那樣想,否則,誰還去賭。」

  「好,我們去看看。」

  那是一個秘密私人會所。

  外頭看是一間住宅,門一打開,有人問暗號,年輕人說:「床前明月光。」

  她在一旁聽到,頓時樂不可支。

  門打開後另外有一重門,這扇門裡邊,裝修華麗,空氣清新,人客肯定比晚上少,結果一直坐在這裡。」

  年輕人也說:「貪婪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你可貪婪?」

  「不,我滿足現狀。」

  瀏覽過後,他問她:「喜歡哪一種?」

  「大小。」年輕人有點意外。

  大小是非常粗獷直接的一種賭法,毫無轉圈餘地,立判輸贏,沒想到柔弱的她會選這一種。

  她解釋:「反正不是輸就是贏,痛快些。」

  年輕人一怔,覺得他低估了她。

  他小心謹慎從不低估任何人,可是他還是給錯了分數。

  他不動聲色,走到台前。

  「大還是小?」

  她隨意說:「小。」

  他低聲教她:「你應該看看前幾鋪開的是大是小。」

  她訕笑,「有用嗎?」

  年輕人不得不承認:「無用。」

  莊家已經開出一鋪小。

  賠了雙倍,她又隨意說大。

  年輕人不再出聲。

  莊家開出大,賭注已經翻了兩翻,即四倍。

  她取過籌碼放在他手中,「我們走吧。」

  年輕人意外,「不再玩下去?」

  「買小開小,買大開大,還想怎地,再不走就磨爛席了。」

  這樣精通賭博之道!

  年輕人暗暗心驚,竟小窺了她,此人應是生活上的大贏家。

  「好,我們走吧。」

  他重重打賞夥計。

  她伸個懶腰,「暗號時時唐詩嗎?」

  「也用宋詞。」

  「可見檔主也不全是粗人。」

  年輕人感喟:「在商業大都會中,賺錢才是至高文化吧。」

  「可能被你說對了。」

  「有一次,暗號竟是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拍手稱:「真好。」

  他輕輕吟:「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看向遠處,「不知怎地,我這個人,五十歲已經在望。」

  他亦覺無奈,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才好。

  他們到郊外午膳,他背著她,在沙灘上漫步,絲毫不覺累,走遍走堤也沒有把她放下來。

  她把臉靠在他背上。

  「小時候有無人背過你?」

  「沒有那樣溫馨記憶,父母都很遙遠,怎麼樣想,都記不起他們曾經擁抱過我。」

  「那倒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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