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某家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他笑笑說:「我該開口,還是不開口?」

  「你已經說話。」

  「很好,今日你沒把我當痲瘋患者。」

  夏雨走近一點,「你一絲悲哀懺悔也無,鐵石心腸,是個奇人。」

  「你想我餘生哭啼過日子?」

  夏雨不忿,「至少有些愧意。」

  他攤手,「我沒有一日不想起她。」

  他的夥計很有趣,端兩張椅子出來,讓他們坐著說話。

  「你手上戴著戒指,你結婚了。」

  夏雨點點頭。

  「你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對方相當幸運,我們三人,有兩個你見都沒見過,我與你也不過剛剛相識,你卻有如此中肯意見。」

  這是揶揄她,夏雨自然聽得出。

  他臉上露出寂寥神情,「我入獄兩次,她都照應我,我們雖然分手,她仍然沒有忘情,每星期三,只有她來探訪。」

  夏雨不出聲,靜靜聆聽。

  「你不是偶然路過吧?」

  「我新居就在對上三條街。」

  保羅牽牽嘴角,「該處鳥語花香,是另外一個世界。」

  夏雨這樣回答:「哪有你說得那麼好,假使一個月欠銀行債項不還,實時勒令遷出。」

  那知情識趣的夥計又端來一張少少茶几,上邊一隻桶裡有冰凍啤酒汽水。

  天氣已漸漸暖和,亞熱帶氣候潮濕,夏雨挑一枝啤酒,打開蓋,喝一口。

  保羅說:「我在一家健身院認識她,當年,似今日,我略占股份,因生意太多,不受歡迎,因為女賓都喜歡我,付高價叫我做私人教練,那即是,一小時內我守在身邊指正姿勢,她呢,教跳舞。

  「本來,在我眼中,她似一般女同事,我未多加注意,她濃妝豔抹,賣弄風情,似健身院活招牌,許多男人吃那一套,我卻從未在健身院以外地方見過她。」

  好景不長,一日,一件事,改變他的看法。

  營業時間尚未到,保羅早一些在店裡檢查送來的新儀器,聽到更衣室有人吵架。

  是樓面經理的聲音,大聲斥責:「你拾遺不報,該當何罪!」語氣像逮著汪洋大盜。

  保羅進去一看,原來是清潔大嬸低頭站牆角,手裡握著一條爛布似頭巾。

  保羅還來不及問是什麼一回事,有人走近擋在阿嬸面前,閑閑說:「圍巾是我的,我不要了,才給她,有什麼問題?」

  那人是平日打扮得妖氣沖天的洪日,保羅記得她專教女會員肚皮舞及鋼管舞。

  沒想到她會見義勇為。

  那經理還不服氣,「真是你的?」

  好一個洪日,一手打開大型手提袋,「那是我跳舞道具,還有十多廿條在此。」

  那經理無言離去。

  洪日找兩條絲巾,替阿嬸結好,「那條太舊,扔掉它。」

  阿嬸感激哽咽。

  保羅覺得這個豔女有趣。

  剛巧這時她抬起頭,時間還早,她一張臉尚未上妝,大眼腫嘴,並不難看,是那一層層厚粟粉染汙她的顏色。

  她並不理保羅,自顧自進更衣室。

  出來的時候,假髮辮,雙重假睫毛,血紅嘴,胸脯往上托到齊肩,腳上穿四吋高鞋。

  保羅頓時沒胃口。

  她卻瞪著保羅,「看什麼,今日才認識我?」

  保羅不出聲。

  那天打烊,他留意她向小食部討售剩的雞腿與松餅,這是幹什麼,舞女從不吃宵夜,胖起來不可收拾,他尾隨她出後門。

  兩個街童迎上,她一言不發把盒子遞給他們,街童亦不道謝,接過就走。

  一隻邋遢流浪狗走近搖尾,她笑說:「你也有」,果然,她還有一袋剩食。

  保羅閃到一旁。

  他發覺她每天如此。

  她不覺得這樣做其實很危險。

  果然,有一日,其中一個街童低頭走近,十多歲的他頭臉手都受傷,胡亂包紮,看到血漬,離遠都聞到臭腥氣。

  洪日說:「我送你去醫院。」

  少年掙扎。

  保羅忍不住回健身院取出急救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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