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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已經盡力,寫不出。」

  「大成,千萬別這麼想。」

  「你會不會救我?」

  「如果我做得到,大成,我一定為你做,但別忘記我是外行。」

  「但你是一個讀者。」

  「我說的話你又不相信。」

  「你說來聽聽。」

  「大成,我只有一句話,請寫。」

  「這算是什麼意見?」

  「大成,我覺得你已經住在一隻繭裡,很難接受外頭的意見了。」

  說得嚴重點,他幾乎已經病入膏肓,他一定要自蛹進化為蝶,事不宜遲。

  「快動筆吧。」我說:「我來幫你做大綱。」

  「真的,」他喃喃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我真慚愧。你懂電腦,我不懂,我會寫字,你也會。」

  「會寫字不一定會寫小說。」

  「你太看得起我們了,不會寫字的人,也會寫小說。

  「出來看電影,大成,有幾套非常好的科幻片子上演。」

  「我不想出來。」

  「別走進死胡同,我找人出來陪你聊天。」

  「誰?」

  我說了幾個名字。

  他沉吟說:「若果是他們,我情願看電視算了。」

  「大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這些人縱有千般不是,也都是老朋友,怕什麼?」

  「我心情不好,無話可說。」

  「你再這樣,我放棄你。」

  「你明天還要上班,先睡吧。」

  「你又打算耗到天亮?」

  「你別管我。」他掛斷電話。

  以前,以前大成不是這樣的。當大成寫得最多的時候一天要生產五千字,但每個字都有紋有路,每篇文章都擁有讀者,每天他只工作三小時。

  那時他是神采飛揚的,熱愛生活,也熱愛朋友,一叫就出來,玩得痛快淋漓,有說不盡的話,發表不完的意見。

  他穿得時髦,吃得精緻,略有空便去旅行,愛宣傳時便接受訪問,愛靜時使隱居一會兒,一切率意而行,是一個有作品的藝術家,風度翩翩,成個人洋溢著氣質。

  我真不知他怎麼會變成現在這種奄奄一息的樣子。

  那時他根本不留意到本身的存在,天天工作,為讀者服務,今天的他多麼做作,又這樣又那樣,不外為著標榜自己,把讀者丟在腦後。

  他丟棄讀書,讀者何嘗不懂得丟棄他。

  我懷念過去的大成。

  他成個人變了,我漸漸不認識他。

  以前我們逛書店便可以消磨成個下午。

  逐本言情小說取出來研究,取笑別人的書名及筆名,打開來看作者附送的玉照,誰實際已是老女人了,誰又稍欠風騷,然後大成會取起他自己的作品,批評得一文不值。

  我們去乘地下鐵路,如果遇見有人看他的作品,我便會打開話匣子,詫異地與那名讀者攀談:「好看嗎?峻峰的小說好看?不會吧?」也不理人家怎麼想。

  很多人以為我們在戀愛,其實不是的。

  此刻看來,未免慶倖我們從來沒有戀愛,否則結了婚,他忽然之間要尋找自我,那可怎麼辦,由得妻女吃西北風,抑或男女平等,由女方來背家庭擔子?

  所以這年頭,女人的門檻也精了,很少人嚮往嫁藝術家,科學家專業人士之類越來越受歡迎。他們不但情緒穩定,收入也很穩定。

  又過幾個星期,大成沒有影子。

  在情在理,我都不能就此放棄他,我只得登門造訪。

  下午五點,他還在睡覺。

  傭人說他在街上逛至天亮才回來,又狂寫一輪至中午,才上的床。

  我很高興,日夜顛倒不要緊,只要緊他在工作。

  進他書房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寫是寫了,滿地都是字紙,團成一堆堆。

  等於零。

  我拾起看,有些只寫一個字,有些有兩三行字,有些寫了半張,也有全張的。

  至大的浪費。

  從前他寫文章,如行雲流水,運筆如飛,思潮洶湧,從不用真正絞盡腦汁,一切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寫一本書比什麼都容易,才情真正豐富。

  現在不知如何會這麼困難。

  書架上四五十本書本本暢銷,有幾本特別受歡迎的已經出了精裝版本,專供讀者收藏……

  他退步了,不能再寫了。

  我坐在他書桌前,感慨萬千。

  忽然聽見大成在背後說:「你來了。」

  我轉頭問:「難道不可以來看你?」

  他雙目紅如小白免,人很瘦,走到我身邊坐下。

  「大成,這是為什麼呢?」我呶呶嘴,叫他看地下的廢紙。

  「寫得不好。」

  「也許讀者喜歡看呢。」

  「不能欺騙他們。」

  「言重了,如果他們覺得不值,下一本就不買了,你又不能騙他們一世,他們也是很精明的。」

  他點起一支香煙。

  「你抽煙!」我驚呼。

  「抽煙有什麼稀奇?哪個作家不抽煙?」

  「峻峰就不抽煙。」我不服帖。

  「我就是峻峰。」他笑。

  「你是怪物。」我說。

  他抄起一本書向我擲來。我閃避。書落在地上。

  我拾起,愛惜的撫著書面子,這本小說叫「曼陀羅日記」,我最喜歡的一本書,也許他以後都寫不出這樣的書來。峻峰會不會從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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