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迷迭香 | 上頁 下頁 |
十六 |
|
甚至到了巴黎路的咖啡座,她也知道該坐到哪一張檯子上去,那定是文思慧慣坐的固定位置。 适才掛在文宅走廊裡的畫,就是這一角落的風景寫生:淡紫天空,白色沙灘,一抹橘紅夕陽。 她聽見于世保同她說:「與我在一起你會快樂。」 餘芒反駁他:「你只會玩。」 「嘿,聽聽這話,不是每個人都有玩的天才,與我相處,你永遠不悶。」 餘芒不出聲,她當然知道這是巨大的引誘。 不少已婚女友向她訴苦生活悶不可言,丈夫一點毛病都沒有,一表人才,職業正當,可是下班一到家就瞌睡,不見生機,成年累月都不懂得講一句半句笑話,或是陪伴侶跳一支舞,給她些微驚喜、刺激、新奇的感覺。 女友稱之為蛹內生活。 餘芒用手托住頭,于世保答允讓她做蝴蝶呢,但多久? 她看到世保眼裡去。 于世保何等聰明,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微笑說:「存在主義名家加謬這樣寫:『愛,可燃燒,或存在,但不會兩者並存』。」 餘芒喜愛閱讀,但接觸這兩句名言卻還是第一次,細細咀嚼,不禁呆了。 創作就是這點難,好不容易零零星星積聚到些微靈感,驀然抬頭,卻發覺前人早已將之發揚光大,做得好過千倍萬倍。 于世保讓她思考,用兩隻手合起她的手,放在臉邊摩挲。 于世保的體溫像是比常人要高出三兩度,他的手,他的臉,似永恆發燙,若接近他的身體,更可覺得他體溫汨汨流出來,最剛強的女性都忍不住想把頭依偎到他胸膛上去。 管它多久呢! 余芒聽見她自己溫和地說:「終久你會讓我傷心。」 世保啞然失笑,「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到頭這一身,還難逃那一日呢。」 餘芒終於明白為何這浪子身邊有換不完的女伴,他有他的哲學,浮誇或許,膚淺絕不;況且,他公平地攤牌讓女伴自由選擇。 餘芒笑了。 忽然之間,靈感告訴她,「你愛思慧最多也最久。」 世保微微變色,似不想提到思慧。 過一會他輕輕在女伴耳畔說:「燃燒或長存,悉聽尊便。」 餘芒想到希臘神話中派裡斯王子與金蘋果的故事,愛神阿富羅底蒂應允他世上最美的女子、天后希拉給他至高的智慧,戰神雅典娜則賜予無比權力,派裡斯卻把金蘋果奉獻給愛神。 人們為愛所付出之代價一向驚人。 將來可能遭受一點點傷害似微不足道。 可是,餘芒忽然清醒過來,「我的所愛是電影。」 世保笑,「我不反對,我不是個嫉妒的人。」 「那已經使我燃燒殆盡。」 世保搖搖頭,女方不住拒絕使他鬥志更加高昂。 「我送你回去?」 啊,家裡只有孤燈、書桌、紙筆。 「不回家?難保不會發生叫你懊惱或慶倖的事。」 「沒有中間路線?」 「我這裡沒有,許仲開是溫吞水,他或許可以提供該種溫情服務。」世保語氣非常諷刺。 「你呢,你又上哪兒去?」餘芒好奇想知道他往何處熱鬧。 世保轉過頭來,雙目充滿笑意。 已經想管他了? 餘芒連忙收斂自己,一路上不再說話。 這不是她的遊戲,外形上先不對,想像中于世保的女郎都該有長髮細腰,他雙手一掐在她腰上,她便誇張地往後仰,長髮剛好似瀑布般刷灑而下……就像電影裡那樣,一定要叮囑小薛把這一場加進去。 余芒的心情漸漸平復。 到家下車,她朝于世保笑一笑,再次成功地把兩人的距離拉開,脫離危險地帶。 于世保伏在車窗上同她說:「這不表示我會氣餒。」 走到屋內,關上門,不過是掌燈時分,餘芒卻有種恍若隔世劫後餘生的感覺。 她開亮檯燈,伏在書桌上良久,才整理飛緒,集中精神,改寫了兩場戲。 漸漸她有種感覺,本子裡的兩個男主角,越來越神似現實生活裡的人。 文藝工作者總忍不住要出賣他們身邊的人,因為創作的壓力太大,因為時間倉猝,順手抓到什麼便是什麼,餘芒偷偷竊笑。 她忽然自稿紙堆抬起頭來。 敏銳的感覺告訴她,許仲開此刻正站在門外,她走過去打開門,看見許君正欲伸手按鈴。 兩個人都笑了。 「很少有人這麼乖每晚都在家。」仲開訕訕說。 餘芒忍俊不住,滿桌功課要趕出來,誰敢滿街跑,成了名事業才剛剛開始,更加不能有任何差池。 「你從來沒提過你做的是哪個行業。」 仲開坐下來,十分詫異,她不是洞悉一切嗎,還用問? 餘芒看著他,「一年前你尚在大學工作,最近有什麼高就?」 這才像樣一點,「家父身體不好,我嘗試幫他料理出入口生意。」 啊對,餘芒的心一動,許伯伯代理一種歷史悠久的花露水,原桶進口,在本市分裝入瓶,還沒走近廠房,已經香氣撲鼻。 小時候真愛煞了許伯這一宗生意,他常送她精緻樣板。 想到這裡,餘芒一驚,什麼小時候,這一段回憶從何而來? 許仲開見她臉色有異,關懷地問:「沒有事吧?」 餘芒連忙搖頭。 這明明是另一人的記憶。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