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漫長迂迴的路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不,我一無所知。」

  「現在你知道了,你一直想念生父。」

  「不是那樣的父親。」

  蘇智苦笑,「總比我好,我知我沒有父親。」

  千歲頹然,無言。

  蘇智替他敷熱毛巾。

  千歲問:「你認識他多久?」

  「比你略久,他極有才智,回來不久,已升上大頭目,當日入獄,他一個名字也不願透露,因此行家都看重他。」

  千歲苦笑,「洋人有句俗語,叫『當心你的願望,你可能如願得償』,我一直希望有父親。」

  「他已經為你做了不少。」

  「我不稀罕。」

  蘇智沉默,她顯然不同意,她是女人,貧女命運其慘無比,比窮男賤多七分。

  千歲起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

  「上路,我只有在駕駛時才會清醒。」

  「我跟你去。」

  「蘇智,你對我,並非真心,你不過是聽差辦事,現在可以告一段落。」

  蘇智像是吃了一記耳光,半邊臉激辣辣紅起來。

  她理虧,說不出話,一隻手卻伸進千歲臂彎。

  千歲把她手臂甩脫,冷冷出門。

  他把車超速駛往嶺崗。

  公路上風勁雨急,千歲想起母親時時柔聲問他:我兒,你去過何處,年輕人你看到什麼。

  他看到路中央有人打橫躺著,一地紅色液體,另外有人大跳呼救。

  千歲視若無睹,迎頭撞過去,那躺在公路中央受了重傷的人見車頭燈壓射過來,忽然蘇醒,跳起奔向安全地,一邊大聲咒駡不願上當的司機。

  千歲笑得眼淚都落下來。

  他長大了,已有生活經驗,再也不那麼容易受騙。

  笑意收斂,淚水卻不停流下。

  原來差那麼一點點,他便是三叔的兒子,難怪他疼惜他,他一直照顧他。

  車子在紅燈區停下來。

  「先生,按摩。」

  千歲逐個挑,看到一個眼睛大下巴尖的女子,腳步一個踉蹌,她乘機用肩膀架住他來休息一下。

  大家都笑了。

  走進小房間,她說:「先付錢。」

  千歲雙手扼向她脖子。

  「喂,玩歸玩,先付錢。」

  千歲一手掏錢,另一手漸漸扣緊。

  女子氣喘,可是雙目仍然盯牢鈔票。

  可憐,已經不像人了,連本能的恐懼也已失去。

  不過,王千歲比她更加可憐彷徨。

  他鬆開手。

  這時忽然有人大力推開門。

  那人沖進來,雙手狠狠推開妓女,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風車似舞動。

  妓女尖叫,看場的大漢吆喝著趕到,刹時間小房間裡擠滿人,都不能動彈。

  「什麼事,說!」

  千歲這時才看清楚,沖進房來打人的正是蘇智。

  她吼:「我來帶走我丈夫,我會拼命。」

  好竟追上來。

  蘇智把上衣丟給千歲。

  保鏢們只覺好笑,「走,快走。」

  蘇智拖著千歲離開那個地方,千歲並沒有掙扎。

  蘇智坐在司機位置上,開車離去,真沒想到她還開得一手好車。

  駛到市區,千歲已經沉睡,折騰竟夜,又被惡妻自溫柔鄉截返,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

  他靠在車椅上,頭仰上,張大咀,醜態畢露,扯出鼻鼾,睡了一宵。

  清晨他聽到鳥嗚,睜大眼,才發覺車子停在蘇智家門口。

  他舒了舒筋骨,看到蘇智從屋裡出來,手裡拿著一大杯濃茶給他漱口醒酒。

  他喝一口,「糟蹋了好普洱。」

  蘇智不出聲。

  「老妻,昨晚多虧了你。」

  他把杯子還她,開動車子。

  蘇智問:「你到什麼地方去?」

  「蘇智,我們並非真夫妻。」

  「心裡有話,說出來比較舒服。」

  千歲熄了引擎,「講什麼?聽王叔的話,從此跟著他找生活,重蹈他覆轍,抑或回到修車行,敲敲打打一輩子?」

  蘇智光火,「就你一人不甘心。」

  「我行為怪誕,性情偏激,我憤世嫉俗,最難相處。你就隨得我去好了。」

  他再開動車子。

  蘇智淚盈於睫。

  千歲輕輕說:「小小玩具店有你一人坐鎮即可,祝你生意興隆,客似雲來。」

  他把車駛回家。

  只差一點點,他就把蘇智帶回家給母親看。

  像她那樣精靈的女子,不愁沒有對象,生意上了穴軌道,更多人追求。

  這十年八載市道不景氣,男人也都開眼了,女子有妝奩才受歡迎。

  打開家門,他看到蟠桃紅著雙眼在收拾他母親遺物。

  千歲詫異,「你什麼來了,金源與孩子們呢?」

  蟠桃拭去淚水,「你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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