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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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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喝什麼?」我問。 「冰水。」他答。 「你舒坦一下,我馬上替你拿來。」我說。 我奔進房間,撥通了自強公可的電話,一邊用梳子梳頭,我說:「他來了,你那個教授!」 「他早到了?」 「是的,請你別這麼輕描淡寫可好?我現在該怎麼辦?你早點回來行不行?」我怒問。 「我在開會。」自強說:「你招呼他一個鐘頭,他是個好人。」 他掛了電話。他就是這樣。 我在房裡把頭髮辮成一條辮子,然後我出去倒了一杯冰水,加上了很多冰,遞給他。 「不要客氣。」我說:「自強一小時內回來。」 「請你也不要客氣。」他看著我。 我只好又笑了,「從來沒見過穿牛仔褲、破襯衫、梳辮子的主婦?」我攤攤兩隻手。 「很好二他說:「很好。」他的杯子傾斜了,一塊冰溜在地下,我彎下身去揀,它又滑在地上,結果他幫我揀起來了,放在煙灰缸裡。 他擦了擦手,他忽然說:「那塊冰,有點像愛情。」 我猛地轉過頭來,我看著地,「你是科學家嗎?」 「你可以那樣說。」他微笑。 「可是你說一塊冰像愛情?」我笑。 「學科學的也是人。」他微笑答。 「那麼你與我丈夫不是從一個模子裡出來的。」我說。 「我知道自強。」他笑了。 「你要看春你的房間,幸虧我把它收拾好了。」 「這次來,一定增加了你們很多麻煩。」 「並沒有。女傭人很難請,地方小。這層房子是分期付款買的,到我們八十歲的時候,恐怕可以付滿了。」 他笑:「這花是我的?」 「是的,買給你的。」 他在椅子上坐下來。「好像是我的家一樣。」 「把它當你的家好了。」我說。 他坐看看住我,「你為什麼留長髮?你應該把頭髮剪得很短,長髮是屬於男孩子的。」 「我從前一度有過短髮,」我也坐下來,「比你的短得多,自強痛恨短髮,你明白?每夜我做夢都看到自己的頭髮又短了,不過除非跟他離婚──」我笑了。 我在做什麼?與一個陌生人談論我自己的頭髮。 我改變話題,「你是混血兒,王先生?」 「是,我母親是英國人。」他答:「我常以為一般人看不出來。」 「看第二眼就看出來了。你要吃點心?」 「不用了。我只從窗口看上去就行了。」他站起來。 「自強很快就回來了,我到廚房去看看,失陪一會兒。」 「千萬別客氣。」他說。 我走進廚房。 一塊冰像愛情。滑不溜手。 他說我應該剪短髮。 我的力用歪了,切開了手指,血流出來,我肴著手指。曾經有一次,有一隻粉蝶飛上我們的露臺,繞著兩盆茉莉轉,我想到了那支民謠:「翩翩蝴蝶又飛來,梁山伯與祝英台,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問自強:「蝴蝶到底是什麼變的呢?,」他頭也不抬,拿看一張報紙,說:「毛蟲。」 他是一個那樣的人。 但是我沒想到他有一個朋友,會說一塊冰能像愛情。 我想放下菜刀去問他:蝴蝶最什麼變的呢?當然我沒有那麼做。我把湯放在爐子上,自強就回來了。 他見到我大叫:「丹朱,你看你穿得!」 我看看他,我不出聲,然後他的朋友王家明自房裡出來,抱住了他,兩個人開始攀談起來。我重新回廚房,用抹布擦乾了手指上的血,把菜下鍋。 我不知道他們倆在客廳說些什麼,反正我今天做的,應該讓自強滿意──除了沒有換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上了菜,請他們上座。 王家明看了我一眼,鞠個躬,他說:「謝謝。」 我笑了一笑。自強把店裡送來的香煙汽水遞過去。 我給他一杯冰水。他點頭為謝。他很客氣,不像自強其他的同學,當然那些人也很虛偽,但他們是不同的。 自強先與他談了一點學校裡的事情,然後話題就移轉了,自強開始說到了我。 他說:「丹朱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有點怪怪的。下樓去買菜,才到家,發覺忘了買薑,又跑一次,又回來,還是忘了看,怎麼會忘的呢?她說在路上青一個小販做棉花糖,看了半晌回來,忘了。去找朋友的地址,明明去過七八次了,還找不著,在街上打電話來公司問我。今天?今天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不換。」他搖著頭笑了。 自強毫無容清的批評著我。他聲音裡沒有惡意,我知道,他只不過當一件新鮮的事來講,表示他有一個這樣神經質的妻子。 「但是菜做得很好,是不是?」自強問王家明。 「很好。」王家明看著我。 我喝著湯,微笑。 自強忽然叫起來,「家明,對不起,老兄,我想起來了,你也是那樣的人啊!記不記得?為了舂一個女孩子的大腿,你走錯了一整條街?在機場丟了三千美金?整串鎖匙忘了放在哪裡?永遠記不住身份證號碼?對了!還有一次,有一次為了一棵早開的櫻花,你遲到了,記得嗎?」自強興奮的說:「因為你瞪看那棵樹看了十五分鐘,那次還考試呢!虧你的。」 王家明。一個原子物理科學家。這樣的科學家? 我呆呆的看看他。 他的臉微微有點紅,他低著頭。 自強疑惑的問:「你們怎麼會這樣的?記性壞?」 家明抬起頭來,說:「不,」他的聲音很輕柔,「因為這個世界美麗,我要多看幾眼,免得錯過了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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