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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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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眶潤濕了,莫名其妙的濕了。我急急的低下了頭。 自強說:「家明,你是原子物理專家,你又不是詩人。」 「我是一個人。」 「我不明白!」自強聳聳肩,「來,這咖喱雞不錯,多吃一塊,不要客氣。」 王家明說:「丹朱,你手指還在流血。」 我看到我的手,可不是,還在流血呢,竟然不痛。我說:「我去洗一洗。」我放下筷子,走到浴室去,掩上了門。 自強還在說:「你看丹朱,神不守舍,但是她是一個好妻子,她身體不好,太瘦了。」 我洗了一把臉,又洗了一個澡,舒服得多了,天氣實在有點悶,我又很疲倦,畢竟做了一天了。在浴室的鏡子裡,我呆呆的看看自己的臉,看了很久,才推門出去。 他們已經吃好了,我收拾碗筷。 「讓我來。」王家明說:「你的手傷了。」 我說:「我戴橡皮手套好了,不要緊。」 自強把他拉住坐下,強逼他談下去。 他問:「教授也可以留這麼長的頭髮嗎?倒是自由……」 這是一夜。 第二天我起得較遲。自強上班去了,太陽很好。太陽太好的時候,就有點不像真的世界,隔著灰塵,對面在蓋房子,一下下開工的聲音傳過來,仿佛不能置信,我在這世界裡是一份子。通常煮飯洗衣服可令我忘得快一點「,活得實在一點。我進廚房。 王家明坐在廚房裡吃他自己弄的早餐。他背著我坐,光著上身。下身穿一條褪色的牛仔褲,跟我的這一條一樣。他找到了麵包,烤得很香,也弄了咖啡,吃得很慢,注視看窗外,不知道看些什麼。他的長髮貼在頸後,我微笑的看著地的後影。我感到很快樂。 有時候自強會說:「丹朱,你廿六歲了!多少個廿六的女子還像你這樣天真?」他的語氣,是很諷刺的。 我肴著他一下一下的咀嚼著麵包,輕輕的拿起咖啡杯,輕輕的放下。他有很纖細美麗的手指。 他忽然笑了,「丹朱,我知道你在後面。」 我嚇了一跳:「怎麼會?」我也笑。 「你的影子投在地上。」他轉頭,拿過了T恤,套在身上。 「你不必為我穿上衣,我不會介意的。」我連忙說。 他笑了,他笑得真漂亮,「來吃點東西。」 「昨天睡得好?」我問。 「好。我們學科學的人,身上都有開關,不會失眠。」 「是什麼使你讀了原子物理?」我笑問。 「我父親。」 「你的志願呢?」我問。 「一個木匠,一個農夫。」他訪:「耶穌也是木匠的兒子。」 「還是原子物理學家找妻子比較容易。」我笑說。 「不一定,我還沒找到。」 「要不就是花太多了,眼花探亂,要不就是你太挑剔。」 「我不想結婚,除非我見到了一個……我要的女子。」 「我們有一個表妹,或者……」我問。 他緩緩吞下一口咖啡,「你表妹可像你?」 我聽了這話,呆了一呆,我撥翻了半杯咖啡,我連忙站起身來,怎麼會呢?為了他一句話?人家只是問一聲而已。我勉強的笑了,「自強說得我真沒錯。」我說,我找了擦布。 他很鎮靜,我喜歡看他,他像一幅圖畫一樣的好看。我微笑了,我太緊張了,我說過,遇見好看的男人,我總犯這個毛病。 他抿著嘴肴我,「你們結婚有多久了?」 「四年,差不多四年了。」我答。 「你們是一見鍾情的?抑或是慢慢培養感情的?」他問。 「都不是。」我答。忽然之間我想講真話了。 他抬起了清澈的眼睛。我決定把真話告訴他。 「你要聽故事?」我問:「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他比我小八個月,我完完全全的愛上了他。他有那樣廣闊的額角,柔軟的嘴唇,方正的下巴,我愛上了他。」 他垂下了眼,「然後呢?」 「他與一個比我幸運的女孩子走掉了。我嫁了自強。」我說:「就那樣簡單,然後四年就過去了。覺也不覺得,四年就過去了。這是我的生活。」我說。 我說得很平靜。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個故事,但是他是個陌生人,我卻告訴了他,他應當明白,「你明白,是不是?」我問:「愛情,像一塊冰。」 「是的。」 「在這個之前呢?你在哪裡?」他柔聲問。 「在這裡,在家裡,在父母的家裡。」我說。 「我來遲了。」他說。 我怔怔的坐著,太陽還早,但我也有一種遲了的感覺。 「你應該剪掉頭發,」他說:「像一隻蝴蝶般自由。」 「我不是一隻蝴蝶。蝴蝶是自由的。」我微笑。 「把翅膀補起來,你甚至不屬於這間屋子。」 「你看高了我。」 「沒有。你不屬於這間屋子,你不屬於自強,你是自由的,你在這四年裡失去了信心,把它找回來,剪掉頭發,把一切都剪掉。」 「沒有束縛,我會害怕。」 他笑了,「我實在是來遲了。」 「是的。」 「我從未想到會在此處看到你。我以為我會見到一個胖胖的、和善的少婦,自強的妻子。但我看到了你,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自從十年前,我便一直在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我背熟了我的要求,我太熟悉你了,你的臉容,你的舉止,你的一切,我認識你已經有十年了,你明白嗎?丹朱?我不是陌生人,我十年前就認識你了。」 「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我肴著地。 「你。」他簡單的說。 他的聲音很溫靜,像一注水一樣。 我的眼淚掉下來。「你明白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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