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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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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 自強一回來就說:「快,丹朱,把那間書房收拾出來,明天晚上弄一桌好菜,我有個朋友從美國回來,我要留他在這裡好好的享受一個星期!」說完之後,他笑了。 我默默看他一眼,「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 他笑,「早說了,你不會答應。」 「你倒是很曉得我的脾氣,」我笑,「怎麼見得現在我就會答應了呢?去年一年內,你已經來過三個美國同學了,而且的確好好的享受了才回去。」 「丹朱,你這次會答應的,是不是?」他問我。 「當然答應。」我凝視著他:「我嫁了給你,生為你家人,死為你家鬼。」 自強很高興,他總是有法子高興起來的,他沒有注意到我的語氣上的不悅,他倒了一杯小小的拔蘭地,一直握在手心中晃呀晃的。 他說:「我這個朋友不同。」 「怎麼不同?」我淡然問。 「他廿四歲,是原子物理學家,年紀輕輕就做了助教,嘿!在什麼學校?在MIT!CIT一直要搶他過去,但是他喜歡馬裡蘭,就是不肯去加州,很為中國人爭面子吧?」自強神氣得有點幼稚,好像他是那個同學似的,很光榮的樣子。我笑了。 「他就快升正式教授了。」 「那倒是很偉大的成就。」我加上一句。 「說不定學校會給他一個DSC,他有幾篇論文,寫得真無懈可擊!你說!你說!這樣的朋友,怎麼可以被他住到酉店去?」 「是的,當然不可以,說不定他身上落下金元寶來,便宜了酒店侍役,豈非可惜?當然要把他留在我們家。」 自強再笨也聽出來了,他的臉一沉:「丹朱,你常常這樣,動不動就掃我的興。」 「對不起。」我微笑,「不過我會把房間收拾號,你幾時把他帶來?」 「明天下班,我去機場接他回來。」自強又笑了。 他是一個沒有機心的人,有時候就是這一點可愛。 我說:「一頓好好的飯菜,一間收拾好的客房,是不是?」 「是!」自強過來,親了我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上班去了。 我特別早起。坐在床上想了很久。 然後我去買了菜,洗了菜,切好了,安排妥了,放在冰箱裡。這花了我足足一個上午。然後我打電話到士多店去叫了汽水、蘋果酒、香煙。 自強是不抽樣的。凡是有客,香煙得另買。 我把地方收拾了一下,自強對這個很注重,平常家裡怎麼樣發毛出蟲,他是不動手的,一有客來,他便會說:「丹朱,浴缸最好再擦一擦。」「丹朱,窗簾要換了。」四年的婚姻,使我變成一個熟悉他性子的老媽子。 然後我把一張不錯的折疊床拿出來,鋪好,換上新的被單枕套。被單上有很好的太陽香,大概上次洗的時候,剛巧有太陽吧? 我抱住枕頭在那張床上坐了很久。 做男人真是簡單。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要稍微有點志氣才智,闖一闖,命運就在掌握之中。所以這些博士回來,吃香得發瘋似的,女孩子見了命都不要了,只要是「博士」,姓甚名誰,臉長面短都不要緊。 我笑了,自強也是博士。 現在他這個偉大朋友,回來大概也是娶老婆的吧?通常不出六個星期,便會有一個幸運的女孩子跟了去美國。 然後我想起我還沒有吃飯。 我趕到廚房,用水淘了點隔夜飯,挑點醬瓜吃了半碗。 自強一直說:「四年來、永遠是九十四磅,一個安士也沒有增加過,虧我還是念營養學的呢,老婆這麼瘦,簡直拿不出去。」 有時候我會反問:「你要拿我出去幹什麼?跳脫衣舞?」 於是,他的臉又沉了下來,說我諷刺他。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 假如真的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嫁給他,我也答不上來。 誰也答不上來。 一位六十四歲的老先生問我:「丹朱!為什麼我會發了一個我不愛的妻子?」他是我的國畫老師。他年紀那麼大了,也答不上來。我是他的「愛徒」,所以他會問我這種問題。 我只吃得下半碗飯,我想起我為客人買回來的花還扔在一旁,連忙放下飯碗。今天沒有好花,我只挑到一大把金盞革與雛菊,我把它們揀起來,插在一隻奶白色的方盆裡。我學過一點插花。 我什麼都學過一點。 因為我小時候從未想過,我會嫁給一個像汪自強這樣的人。汪自強沒有不對,不過如果我早一點曉得我會嫁給他──我除了學吃,就什麼都不必學了。很諷刺的一件事。 門鈴響了。 送汽水的,我想。 我連忙挽起頭髮,夾好了才去開門,總不能把小死,我這樣的面黃肌瘦,又蓬頭散髮。 門一開,我就傻了。門外不站著什麼送貨小廝我一看就知道是那個MIT的教授,他衣冠楚楚的站在門外,只提一個小箱子。自強忘了說一樣:他身高六尺,有一頭濃厚而長的髻發,英俊得叫人吃驚。 「我叫王家明,這裡姓汪?」他問。 「是,你早到了。」我說。 「是的,你是──」 「自強的老媽子。」我只好笑,「請進。」 「汪太太。」他也笑了,但他只是動了動嘴角。 我有點手足無措,這是我的毛病,從小我碰見英俊的男人,總是會手足無措。 「我打電話給自強。」我結結巴巴的說。 「不要客氣。」他的表情有點同情。 他是應該同情我的,我這個鬼樣子,廚房裡還有半碗泡飯。我歎一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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