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襪子之旅(26)_亦舒

二十六

　　可頌探頭進來，驚叫：「姐，這是你？你毀了容！」

　　她看到一張棕黑色面孔，往日細皮白肉一去無蹤，不知要做多少次美白麵膜才能恢復原狀，「姐！」她頓足。

　　可頌走近，看到可信嘴唇起泡，她說：「別動」，輕輕用指甲挑起幹皮，緩緩撕下，那層透明皮膚像藥用的蟬蛻般揭脫。

　　可頌索性卷起袖子，替姐姐抹淨面孔，找到適用面膜，緩緩按摩。

　　她惻然，「能夠活著回來已算不錯，老媽起疑，問你去了何處，我只推說你替新生補習忙。」

　　忽然看到可信雙肩也焦黃，且曬起雀斑，「什麼太陽如此毒辣。」

　　「直曬透棉布衫。」

　　「已泡得發皺，好起來了。」

　　可信取過浴巾。

　　可頌羡慕，「又瘦了五磅吧？越發凹凸分明，姐妹倆，你身段勝我。」

　　「業績如何？」

　　「慘不堪言，屍橫遍野。」

　　「你是仲介，客人賺，你收傭，客人蝕，你也收傭。」

　　「把我說得似豺狼。」

　　「財狼。」

　　可頌幫姐姐渾身抹油，足趾與手掌尤其小心。

　　可頌說：「我擔心你的臉皮。」

　　可信哈哈笑，「我已不為面子或臉皮煩惱。」

　　可頌吃驚，「你笑了，哎呀，你笑了。」

　　可信倒在小床上，拉起薄被，籲出一口氣。

　　「喂，你頭髮還濕，我幫你吹幹。」

　　吹風機胡胡聲像小型飛機引擎。

　　「可有後悔跑這一趟？」

　　同一首詩：

　　「There were times we regretted
　　The summer palaces on slopes, the terraces,
　　and the silken girls bringing sherbet. 」

　　「你說什麼？」

　　可頌發覺姐姐已經睡熟。

　　可頌把家裡傭人叫來做一鍋雞粥及其它小菜，又備下水果沙拉。

　　她接到言媽電話，「是，我在信家，日忙夜忙為什麼？工作有滿足感嘛，有朝一日，我結婚生子，一定做全職母，放心！我不會馬虎，阿信也不會，我倆會廿四∕七守著幼兒……」

　　可信這一覺睡到第二早。

　　可頌與傭人早已離去。

　　她覺得口渴，一側頭，微笑，她看到一大杯蜜水，這是可頌為她準備。

　　可信更衣到出版社，肩膀雙腿仍軟。

　　編輯本開會，聽見是言可信，連忙丟下同事走出。

　　她看到一身陽光的言可信，也是一怔。

　　可信把厚厚旅遊筆記本遞上。

　　「上一本書到現在，已經超過一年，你們都不肯寫。」

　　她坐下戴上眼鏡，「嗯，是一本遊記，尼羅河……可信，你為什麼不寫一本《如何順利考入大學》？遊記，不受歡迎……況且，地球上什麼什麼河川山脈，不知多少人到過，毫不新鮮，除非你寫月球寧靜海之旅。」

　　可信知道編輯脾氣，「什麼都欠讀者可是？虧本生意無人做，直至他人的小說∕遊記∕攝影集大賣，又急急跟風，可是這樣？」

　　編輯歎息，把眼鏡摘下，「我們有我們的難處，你這本記錄又有圖畫，印刷費提高，況且，畫工又不是特別優秀，像動畫，這條蛇竟有兩隻大眼，像寫給孩子看倒是──對，當兒童叢書之一──」

　　可信像所有不得志的寫作人一樣，伸手把原稿搶回。

　　「下次，寫巴黎購物志給你。」

　　「可信，別衝動，把原稿放下待我細閱。」

　　可信哼一聲。

　　「老老實實，你看到什麼？」

　　「我看到許多快活滿足的人。」

　　編輯悚然動容，「可是，你去的是非洲大陸，一個飽受內戰、饑荒、貧乏騷擾的地方。」

　　「老總，那也是我到過最美麗的地方。」

　　「可以拿你這句話做開場白第一句。」

　　「謝謝你。」

　　「能賣出五千本我已跳躍。」

　　「你們這些市儈編輯不知埋沒多少佳作。」

　　「對，凡不受讀者歡迎的統是曲高和寡。」

　　可信歎口氣，「否則久不暢銷怎麼活下去？」

　　「那你決定媚俗？」

　　「找到竅門，努力鑽營。」

　　編者與作者忽然一起大笑起來。

　　編輯部其它同事探頭，「我們已經一個月沒笑過，願意分享。」

　　好吃好住、得心應手的城市人，卻個個面孔如酸瓜，又倦又苦，已不知笑是何物。

　　同事順手取起原稿，讀到某頁，實在忍俊不住，「哇哈，沙漠中偷看男人沐浴，插畫恁地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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