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世(46)_亦舒

四六

　　大巧仍然無語。

　　他頓足，「我們到新居找人。」

　　大巧答：「我不想去，這件事已告一段落。」

　　「那公寓的屋主是你，怎可由別人佔據？」

　　大巧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我不想再加追究。」

　　羅律師氣憤，「郝浚欺人太甚。」

　　他拉著大巧，一定要往新居。

　　一進門，女傭看見他們，立刻指著投訴。

　　只見屋內亂成一片，垃圾成堆，廚房鋅盆瘀塞，浴廁肮髒，如被流浪漢入侵，牆壁地板，污漬處處。

　　郝浚丟下爛攤子，一走了之。

　　羅律師氣得跳腳。

　　大巧悄悄走進臥室，看到床上拋滿她的衣物，她的行李篋也扔在地上，幾件大衣已被取走，沐荷來過這裡，床頭有她丟下的舊外套與手袋。

　　人去樓空。

　　羅律師說：「大巧，對不起，我始料未及，以我老狐狸身份，都萬萬想不到兩個與你一起長大的年輕人會如此出賣你，我們走吧，我會著人找清潔公司處理，這所公寓不吉利，宜速速出售。」說完長歎一聲。

　　大巧卻這樣說：「郝浚喜歡災難，哪裡發生悲劇，他就往哪裡，他憐愛受傷美女。」

　　「什麼，你說什麼？」

　　回到齊宅，老人一聽報告，光火。

　　「這還像個人？我看錯了他。」

　　洪小姐心緒清，「大巧在什麼地方？」

　　「她往學校圖書館，說功課到期。」

　　齊老說：「這時候還掛住作業。」

　　洪小姐卻微笑，「不然怎麼樣，哭得眼瞎，抑或跳樓？這正是大巧優點。」

　　齊老說：「你去找她回來。」

　　不料這次洪透不聽話，一口拒絕：「我哪裡都不去，我只陪著你，其餘所有人所有事，都與我無關。」

　　齊老不由得點頭。

　　羅律師說：「讓大巧敞開心也是好的。」

　　齊老這樣說：「我說不出的累。」

　　「齊老休息吧。」

　　那邊，大巧坐圖書館半日，總算擬一個題目交上：為何十八世紀英小說作者偏愛鄉間單純愛情故事。

　　一川坐到她面前，「他們說你在這裡。」

　　他身上一陣肥皂香，而大巧，好久沒淋浴更衣，口氣重濁。

　　一川看看她的題目，「可是要寫數萬字的呢。」

　　大巧也氣餒，「索性到互聯網買一篇。」

　　「你會寫得比他們高明。」

　　大巧把手放到一川肩膀上一會。

　　「到我家陪祖父吃飯。」

　　「是見家長嗎？我正好穿著西服。」

　　大巧說：「一起走。」

　　一川這時取出一迭厚厚文件，「這是我找到的數據。」

　　「什麼？」

　　「這是一年來本市發生的致命車禍，一共五十四人喪生；好些司機醉酒駕駛，一些意外撞柱、落河、斷成兩截，引擎飛入民居，大樹連根拔起，都是不幸意外，大巧，你要放下包袱。」

　　「一川。」

　　「你看這些圖片，每輛車都有苦主，他們都是人子、人父、兄弟、姐妹，一定有傷心欲盡的親友；大巧，你不過是其中之一。」

　　大巧把臉埋在一川手掌之中。

　　他終於說：「走，見家長。」

　　那輛紅色小跑車好似已是齊宅熟客。

　　傭人通報：「今晚有客人。」

　　洪透出來張望，她目光何等精利，剎那間把魯一川看個透明：這小男生高大清秀，必是個學生，皮膚牙齒健康，背脊筆挺，圓潤雙肩，亦像運動健將，衣飾整齊低調，全身沒有寒傖之氣，落落大方，一看就叫人歡喜，更重要的是，他沒有郝浚那種孤傲冷峻，容易相處。

　　呵，這麼快便找到替身，重頭來過，這一種處理感情方式，與從前大不同。

　　一川見過齊老，大家玩一局大富翁，結果三輸一贏，齊老面前假鈔票堆得麥克麥克，一川毋須示意，也懂得怎麼做。

　　吃了飯，齊老與一川說幾句。

　　──「原來令尊在政府工程署辦事」，「沒有弟弟是個獨生子」，「未來十年有什麼計劃？」「喜歡孩子否？」……都是家長標準問話。

　　眾人沒有不滿意，但心裡都覺得，論到出眾，那還是郝浚。

　　退而求其次，是一種難得的智慧，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苦纏無益。

　　稍後大巧送一川出門。

　　「老人家精神甚佳。」

　　「大不如前，此刻每做一件事，之前要休息，之後要小睡，難敵歲月。」

　　「明天我再來。」

　　大巧這時這樣說：「若干女孩，恃著有男生獻殷勤，有風駛盡艃，叫他管接管送、代做功課、又擔又抬，稍後又變心另結新歡，結果被人斬成一截截丟垃圾箱。」

　　一川笑不可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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