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露水的世 | 上頁 下頁
四三


  呵,這所大宅,曾為歌舞場。

  魯一川做噩夢,他看到一塊長著嘴巴的大石與他說話:「喂,魯同學,你在這裡幹什麼?」他生氣,這樣反問:「你是火山岩還是頁層岩,管你何事?」那塊大石朝他滾過來,他大喊。

  驚醒,發覺傭人正輕輕拍他肩膀。

  一看,天色已暗,齊大巧仍未醒轉。

  「魯先生,該回家了。」

  時鐘指著淩晨一時,呵這一覺睡了好幾個鐘頭。

  「我想等大巧醒來。」

  傭人賠笑,「魯先生,這可不大方便呢,你說是不是?」

  一川汗顏,確不該提出如此要求。

  傭人斟杯熱咖啡給他。

  一川上車時覺得有點冷,什麼氣節?他竟不復記憶。

  齊宅是個洞天,一走進,渾忘一切。

  接著整個星期,郝浚都沒有與大巧聯絡。

  他為天下最痛苦悲慘的事忙碌。

  一切手續辦妥之後,他還要親身去朱家長輩處交代。

  郝浚往往要喝上半杯拔蘭地才能勉強振作。

  他與大巧都有著太多survival guilt,心理學家說,在一場災難中,倖存者會有極大內疚:為什麼去的不是我?不能釋然。

  那一天,大巧應當與朱子三口一起出門,她也應當在車裡。

  那一邊,駕跑車去買酒的人,應是郝浚,不該是人生路不熟的克拉克。

  每朝大巧醒來,都長歎一聲,啊,太陽如常升起,她也還得起床生活,腳步蹣跚往浴室清潔。

  每早上學之前,她探訪醫院裡的沐荷,放學又去一次,看一眼昏睡中的好友。

  大巧只遇見沐家親人一次。

  他們說:「這筆醫藥費可怎麼算。」

  大巧著他們放心。

  他們也難過:「還以為沐荷以後毋須家人操心,會有好日子。」

  「沐荷還年輕。」

  以後也沒再見。

  沐荷醒轉那日,郝浚比大巧先到。

  大巧一進病房,見她郝哥背著門口站窗前,背影英俊挺拔,她忍不住走近,這可是她的未婚夫呵。

  郝浚聽到她腳步聲轉過身子,退後一步。

  大巧心如刀割,卻若無其事走到沐荷身邊。

  沐荷半臥病床,臉眼浮腫,一聲不響。

  大巧有口難言,「沐荷──」

  沐荷看向大巧,眼神流露她已知悉一切。

  真虧大郝報知噩耗。

  病房裡三個年輕人一點聲音也無。

  醫生進來診治,說了一些話,檢查沐荷四肢。

  她的燒傷全在左邊肩膀大腿,經過皮膚移植,穿著橡筋衣,每日需要鎮痛注射。

  醫生講些鼓勵例子,「出院?還早著,先別想它,稍後開始做物理治療。」

  自始至終,沐荷沒有開口。

  一個人的心死了也就是死了。

  此刻的她只剩下肉身,仍然要過日子,大巧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比沐荷更慘。

  大巧想伸手撫摸沐荷燒焦頭髮,又不敢冒犯。

  大巧目光一直沒有與大郝接觸。

  他回避她,好似只要把齊大巧推開,他就可以逐步贖罪複元。

  大巧氣憤心酸。

  她輕輕對沐荷說:「我下午再來。」

  沐荷這時向大巧做一個手勢,她摹仿飲水的樣子;大巧一看就明白,她微微點頭。

  大巧把郝浚丟病房,一個人離去。

  大巧到酒莊替沐荷買酒。

  她知道沐荷愛喝甜酒,但伏特加勝在無嗅無色,她選一打小樣品,小瓶子容易走私,著女傭連清雞湯一起帶進。

  沐荷同大巧一樣,並無大跳大叫大哭大嚷。

  下午,沐荷在體療室於看護照料下撐著支架一步步艱難走路。

  看護稱讚:「她十分堅強。」

  大巧不認為如此。

  沐荷越是勇敢,大巧越是害怕。

  在走廊,她遇見羅律師,大巧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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