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世(42)_亦舒

四二

　　倘若齊大巧覺得心肝像被人摘了去，那沐荷呢。

　　也許，沐荷索性跟著他們父子一起走，反而好些。

　　傭人拿杯子進來，「喝口參茶。」

　　大巧搖頭，傭人急了，扶起大巧，強她喝下，大巧總算喝數口。

　　疲累到極點，又睡不著，耳畔忽然聽見Ma Ma Mum Mum之聲，大巧躍起，孩子，忘記喂孩子，他肚餓叫人。

　　大巧一頭大汗，滿屋尋人，那頑皮小兒躲進何處？

　　忽然想起，幼兒已不在人世。

　　她騰騰退後幾步，急痛攻心，跌坐在地。

　　耳邊尚聽到小兒哭聲。

　　大巧掩住雙耳，找到電話，聲音低弱：「魯一川，可否陪我說話？」

　　「十分鐘。」

　　這是魯一川第二次造訪齊宅。

　　大巧在會客室等他。

　　才一天，她瘦了一圈，可知打擊有多大。

　　一川喝茶吃果子，且不說話，待大巧先開口。

　　大巧問：「校裡可有趣事發生？」

　　「今日物理科同學實驗『非牛頓液體』：把粟米粉與水調和──配方當然絕密，不容透露──注入水池，同學們輪流疾步走過，表演達摩老祖式萍水登渡，或是耶穌走過加利利海。」

　　大巧答：「我也聽說過，但必須要啪啪啪大力迅速奔過才行，壓力使液體分子轉變結構，支撐重量，假使光是站著，很快下沉，但為何叫非牛頓液體？」

　　「因這種變化不包括在牛頓定律之內。」

　　「科學真有趣。」

　　「你在讀什麼？」

　　「《紅樓夢》呢。」

　　一川嚇一跳，「是有這麼一本書，好像人人夢裡有夢，因裡有果，古怪之極，無論如何看不下去，長輩說從第三回起讀比較好，可是又只見一大堆女子紛紛出場，混沌一片。」

　　「啊，不可，一定要由第一回起讀。」

　　「怪不得你可以選文學科。」

　　「小說首三回是全書的foretelling，這種寫作技巧在莎劇常見，即預言將要發生的情節，先向讀者示意。」

　　魯一川微笑，老遠來到，竟談起一本古小說，始料未及。

　　這也是正確的，悲傷是牛角尖，越鑽越深，萬劫不復，一定要出死力在邊沿站定不放自救，也許最好是談論一本名著，或是一種至美味的霜淇淋。

　　一川取過書冊讀出：「但小說一開頭便這樣形容：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只單剩了一塊未用，此石自怨自歎，然後又口吐人言與一僧一道高談快論……嗯，讀文學的齊大巧，請問讀者怎樣接受？當科幻小說讀還是別有方向？」

　　大巧看著他，「魯同學，你好不愚魯，請問閣下可曾讀過瑪律蓋斯的魔幻現實小說？」

　　「《一千年孤寂》？」

　　「沒有那麼久，才一百年。」

　　「我唯讀過短篇《長翅膀的老人》，寓意甚深，讀之如嚼橄欖。」

　　「是呀，故事說，某日在農莊，忽然從天掉下一個長著翅膀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你可以吸收西方作者這種怪誕譬喻手法，為什麼不能接受煉石補青天，你的平常心呢？」

　　「唷。」一川摸著頭。

　　傭人聽見會客室內有談話聲，比較放心，乘機捧入麵食。

　　一川是運動員，胃口非同小可，見小碗裡只盛三口雞湯煨面，三扒兩撥就吃光光。

　　大巧歎口氣，也吃兩口，剩下的一川也接過吃光。

　　大巧把一本線裝書遞給他，她自己也翻閱另一冊。

　　一川打開書叫苦，哎，連標點也無。

　　其中有首詩這樣說：陋室空空當年笏滿床衰草枯腸曾為歌舞場──

　　他正想對大巧發表意見，轉頭一看，大巧已經盹著，一手撐著頭，另一手按著古舊發黃的手抄本，小臉低垂，長睫嫵媚，讀文學的少女永遠比科學生秀麗，齊大巧更是其中最突出一名。

　　原先，她翌日就要舉行婚禮，現在，看樣子，一定已改了期，他對自己說：魯同學，你要好好把握機會。

　　他本來有點累，加上吃飽飽，不覺也在另一張沙發上睡著。

　　女傭進來收碗筷，只看到客與主各自打盹，倒也有趣，連忙替兩人輕輕搭上毯子。

　　回到廚房，另一女傭問：「好些沒有？」

　　「不見她哭泣。」

　　「真慘，好端端婚禮取消，家散人亡。」

　　「啐，噤聲。」

　　「那年輕人是誰？」

　　「同學。」

　　「不管是什麼人，願作陪就好。」

　　「那郝先生不知去了何處。」

　　兩人咕咕噥噥，不久，宅子又恢復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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