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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這時魯一川捧著咖啡趕到。

  羅律師吩咐:「一杯加奶不加糖給大巧。」

  他自己取過黑咖啡,連灌兩杯。

  魯一川蹲地上服侍大巧,這可憐女孩,佝僂身軀,越縮越緊,像是想在世上消失的樣子,那小瓶拔蘭地發生效力,大巧其實已經認命。

  「我想看看我表姐。」

  「她尚未醒轉,醫生治燒傷往往令病人昏睡。」

  大巧苦苦哀求:「我只想站一邊看一眼。」

  看護帶她在玻璃窗外,拉起百葉簾,大巧看到沐荷臉容無 恙,輕輕籲出一口氣,她低聲說:「世事總有辦法叫我們不能活下去。」

  看護惻然說:「你要心存盼望,鼓勵傷者。」

  大巧忽然想起爺爺嗟歎:「露水的世,雖然只是露水的世,雖然是如是」,祖父感慨人生短暫,痛楚無邊。

  大巧把頭頂在玻璃窗上。

  她聽到身後腳步聲。

  轉頭過去,郝浚站在附近。

  照說,兩人應當擁抱哭泣,相互依偎慰藉,自對方身上借取能量,堅強站挺。

  但是他們沒有那樣做,郝浚臉色與大巧一般死白,彷佛全身血液已自腳底漏走,他只微微朝未婚妻點頭,示意有話要說。

  那邊魯一川已經認出英偉高大男子正是齊大巧意中人,他也驚訝兩人之間淡漠。

  大巧坐郝浚對面。

  他沙啞低聲說:「我已取消婚禮,猜想你不會反對。」語氣相當鎮定,「且已知會父母不必前來,另兩位同事會儘快赴澳大利亞。」

  「明白。」

  「我會替朱諸與克拉克辦事,羅律師慷慨派出員工幫忙。」

  大巧一點表情也無,呆若木雞。

  「我想告訴你,如果這是安慰的話,他們沒有痛苦,他們父子此刻永遠在一起作伴。」

  大巧一聲不響。

  郝浚低聲說:「我不該自作主張叫他們一家參加婚禮,我也不應叫克拉克他們住我家,借出車輛,容許他們酗酒,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餘生我不會原諒自己。」

  大巧聲音比他還平靜:「郝浚,我倆是罪人。」

  「不,不是你,你只是個孩子。」

  「郝哥,我難辭其咎。」

  羅律師走近,「我知道你倆說些什麼,太要不得,快把念頭丟開,別以為你們對這種意外悲劇有所主宰,這純粹是一宗意外,當務之急不是問責,而是扶持沐荷康復。」

  他看到的是他們空洞呆滯的眼睛。

  羅律師心痛,這一對年輕人最奪目是擁有得天獨厚晶瑩雙瞳,尤其是郝浚,人未到,老遠就看到他閃爍發亮眼睛,驕傲呈現生命力。

  他只能說:「振作。」

  郝浚這樣說:「我還有點事,這些日子我會比較忙,如果沒有時間,請你見諒,我已囑院方,沐荷一醒,實時通知我們。」

  大巧渾身一陣涼意,明敏精靈的她,知道他倆感情已經墮入冰窖。

  她想叫住郝浚,但不知怎樣開口。

  當他背影消失,她才張開嘴唇,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郝浚,不要走。」

  太遲了。

  有人問:「可是叫我?」他走近。

  大巧看著魯一川,「你還在這裡?快回家去,統統不關你事。」

  「齊大巧,讓我陪你。」

  大巧攤開手,「魯同學,我一團糟,實在不宜見客。」

  「你不用理會我,讓我坐一角就好。」

  大巧伸手撫摸他衣袖,「回家去。」

  這時羅律師回轉,「大巧可要叫古太太回來陪你?」

  大巧勇敢搖頭,「我不能一生靠古太太。」

  羅律師只得說:「我送你回家,有事隨時找我。」

  魯一川還想說什麼,終於知難退下。

  大巧回到家。

  她腳步輕浮,騰雲駕霧,進浴室清潔,要扶著牆壁。

  時鐘說是下午五時,原來只相隔幾個小時,失去的人再也不會回來。

  大巧呆坐床沿,傭人捧進她慣吃糕點。

  她取過一塊放進嘴裡,舌頭壓下,一嘴幹木糠似,什麼味道也沒有,她吃驚,連忙吐出。

  傭人看到,忙說:「我去做湯麵。」

  大巧搖手,喝半杯茶,茶卻苦澀。

  她一聲不怨,倒在床上,全身關節散開,骨骼一節節,各歸各,她閉上雙眼,天旋地轉,如墮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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