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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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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七歲的小女孩像是真的傷了心,一直大哭,大寶過去哄她,道歉,她只是不肯停。 然後他們的爸爸走來,把她抱起。看我一眼,冷冷把她抱進房去。哭聲才漸漸停止。 大寶鎮靜地跟我說:「女人!」 他不是不像他父親的。 我走的時候女傭人走過來跟我說:「先生請小姐留下來晚飯,如果小姐有空的話。」 「啊,當然,我有空,你們幾點鐘吃飯?」 「六點半。」 我看看表,都五點了。 「好。」 我與大寶入席。 小寶的頭髮已梳成辮子,坐在她父親身邊。 男主人看見我站起來。 我說:「不客氣。」 他說:「謝謝你,莫小姐,你把我的孩子們教得很好。」 「你過獎了。」我說:「應該的。」 「明天你會多一個學生。」他說。 「啊?」我抬起眼睛。 「那將會是我,」他笑笑,「醫生叫我在家休養一個時期。我也樂意學點中文,我其實是個文盲——很慚愧,住在外國久了,枉自做著中國人。」 「歡迎。」我說。 小寶笑說:「爸爸說『李白』寫了些什麼。」 「很多,好幾百首詩,他是最好的。」我說得不可收拾,「遲陣子我教你們『離我去老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老今日之日多煩憂』,多棒!」 「我們會拿個A。」大寶笑說。 他們的父親悶著不響很久,然後喃喃的說:「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這個文盲。 中文文盲一向最引我同情,怎麼可以不懂中文,身為中國人,眼前放著無窮無盡的文化—— 「莫小姐在什麼地方受教育的?」他問。 「香港與英國。」 「香港可以學到這麼多的中文?」他問。 「基木是,教是教那麼多,各人的愛好與吸收程度不一樣,我是特別喜歡閱讀的,」我據實說:「從兒童樂園到紅樓夢,我的一雙眼睛非常疲於奔命。」 他點點頭。 「你是幹什麼的?」我好奇。 小寶說:「我爸爸是個建築師!」 大寶說:「小寶,要教你多少次..大人講話的時候莫插嘴!」他推妹妹一下。 我忍住笑。 上了菜,我們四個人默默地吃飯,他們在吃飯的時候不說話。 吃完飯上水果,我抬起頭看到小寶在與大寶擠眉弄眼。 我笑一笑,小寶跑來抱住我脖子,她問:「蜜絲,你真的收爸爸做學生?」 「啊。」我有點尷尬。 小寶問:「他如果默不好書,你是否也一樣罰他寫十次?」 「當然。」我說。 我買多一套筆墨紙硯,他果然依時坐在那裡。 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病,後來才知道是胃動過手術,醫生非叫他休息一個月,他悶得無聊,所以跟著子女學中文。 我對於他們家庭狀況相當明白,女主人跟另主人分了手,故此永不出現,她恐怕已經再次結婚,故此孩子們才知道她在度蜜月。 不知道為什麼,他下了決心要孩子們學國文,但是我能夠教的不過是我喜歡的,一些小學的課本因為非常無聊,所以跳過不教。 表姐問我:「你可喜歡這份工作?」 「還可以,不久我江郎才盡之後,便得引咎辭職。」 「男主人怎麼樣?」 「我無意做『簡愛』,」我笑,「對離婚男人沒興趣。」 「怎麼?」 「男人嫌離婚女人,女人何嘗不嫌離婚男人,前妻的孩子,前妻的影子,你看過《蝴蝶夢》沒有?」 但是我相當喜歡這一家子,他們禮貌客套,令人舒服,而且真的有興趣學東西。 男主人的病不久痊癒,他照常上班,便缺課不到。 而大寶小寶已可以看得懂淺易的兒童書,他們像是發現了另一個世界,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興奮半日。 大寶高興的說:「中國的月神原來不叫戴安娜。」 「誰教你戴安娜?」 「爸爸。」 「他不知道有嫦娥?」 「他從來沒說過,」大寶聳聳肩。 他們的父親說:「當然我知道嫦蛾!」他生氣,「我不說並不是代表我不知道!」 大寶向小寶裝鬼臉,小寶馬上背:「嫦蛾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做父親的很氣,「莫小姐,我們把補習時間改在六時至八時,我會在場!」 真是好笑。 以後他如果沒有應酬,他便會在場。 「你從來沒讀過中文?」我問。 「我是加拿大士著,我們又不住唐人街,當然沒有機會學,」他沒好氣。 「那麼為何又說得一口好國語呢?」 「我的外祖母是北京人。」 「哦,」我說:「孩子們因此也會說國語?」 「當然。」他似乎挽回了自尊心。 媽媽很不服氣。「你那中文?何苦誤人子弟?」 但是我的學生們似乎都很快樂,打成一片,我可不怕那個建築師,背不出古詩十九首的時候臭駡他,痛罰抄十次,他很規矩,都抄得端端正正的遞上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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