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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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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師 媽媽說:「看你,閑得慌!畢業等於失業,你想躭到什麼時候?天天在家坐。」 當然她是有點說笑的語氣,但我已經有點受不了,第二天便去找表姐。 我說:「想找一份工作,輕鬆的,一天兩三小時,薪水不拘,免得給媽媽嚕蘇。」 「你的英文好不好?替人補習英文吧。」她說。 「如果在臺灣,或者是可以的,現在是香港哩,誰的英文不比我的好?」 表姐翻了翻筆記本子,她說:「你的國語呢?你的國語倒是不錯的,帶些上海音,教小孩子還可以。」 「我不想做人之患。」我抗議。 「你算了吧,哪來那麼多嚕蘇,有得你做已經蠻好了,去不去?」表姐喝問。 「去,去!」 「教兩個小孩子國文,希望用舊一點的課材,最好是「上大人,孔乙己」之類的,用國語教。」 「這家人幹嗎?瘋了?應該替孩子補法文,我的法文也不錯,不如改教法文好了。這年頭還有人記得中文?學中文有個鬼用。」 「人各有志,你別那麼煩好不好?」 「好好!地址呢?」 「巴丙頓道三號。」表姐說:「每日下午三點到五點,供一頓點心。」 好的職業太不容易找。到書店去尋課木,買了一些描紅簿、柳氏的帖子、墨盒毛筆。最恨塑料墨盒,買了銅的,沒見官先是三大板,大花費。 第二天我出發。 傭人引我進大廳,屋子佈置得很西化。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在家叫大寶小寶,分別十歲與七歲,長得很漂亮,而且十分有教養。 女傭說:「先生吩咐小姐今天開始,他沒有空,不能招呼小姐,對不起。」 我點點頭。囑咐孩子們坐下,叫他們開始。 那兩個小孩子完全不會中文。我嚇一跳,我問:「但是你們會講國語,誰教的?」 「爸爸,」大寶說。 「好的,好的,現在從一二三開始學。」我耐心地說。 他們是很可愛的兩兄妹,哈哈的笑,像一對小動物,兄妹一般有著天然的卷髮,看著令我很心軟。 每天我都準時去教他們,他們也準時坐在書房中等我,筆墨紙硯攤在我面前。我從沒見男主人,他們的父親。這不稀奇,男人要工作,卻也沒見過他們的母親。 一個月之後,我拿到了豐厚的薪水,我的學生也懂得以毛筆寫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問:「誰寫的?」他們會爭著答:「李白!」每人可以得到一塊鳥結糖。 很快我們之間產生了濃厚的感情,我做過許多額外的工作,他們很聽我的話。 有一日大寶推小寶,小寶推大寶。 「去,你與蜜絲說。」 「不,你說。」笑,「我不說。」 我問:「什麼事?」 大寶終於訕訕地問:「你懂算術嗎?蜜絲。」 「懂的。」我是真的懂,不蓋人。 小寶把算術簿子取出,於是從此之後,我兼任了算術老師,我並不介意。 我想問:「你們的爸媽呢?」但我如果多事,會給小孩子不良影響,事不關己就不必多問。 我沒有輕舉妄動,我的教育使我尊重別人的生活。 不過除了那個傭人,我始終沒有見過男女主人。 孩子們很少想到爸爸媽媽。 直到有一天,我們在書房中練大字,學著「織織複織織,木蘭當戶織」,因為一聲「嘩啦」摔破玻璃的聲音,我才認識了我的老闆。 當時一陣破碎聲,我抬起頭——「什麼事?」我問。 孩子們仿佛沒聽見,繼續寫字,定力驚人,使我慚愧。 然後我聽到一連串的粗口,一個醫生模樣的人悻悻地自睡房走出來,他說:「你要起床,儘管起來好了,明天倒下去,你另請好的大夫,我不會再來!」 他帶著護士走了。 大寶問我:「蜜絲,我去拿杯冰水喝。」 「好的,你去。」我說。 小寶見哥哥不在,偷偷跟我說:「那是爸爸,爸爸恨醫生。」 「呵。」我說。 不久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蒼白著臉,恨恨的自房中走出來,大力關上門走了。他是我老闆,孩子們的爹。他實在很年輕,真不像有那麼大的孩子。 對於他的印象,我可以說,我沒有見過脾氣那麼壞的男人。 即使把門摔下來,又有什麼益處呢,病了總得休息。 我沒有管閒事。 我以為他的病已經好了。 可是有一日我發覺他穿著睡袍在花園中呆坐。我受了孩子們的影響,視若無睹,照樣在說「封神榜」的故事。 小寶說:「蜜絲,我想寫封信給媽媽,可以嗎?」 寫信給媽媽? 我抬頭,男主人已經進去了。 「我教過你們寫信,你可以先寫一封,然後我看有沒有錯字。」我說。 大寶說:「媽媽才沒有空看她的信,媽媽在巴黎度蜜月。」 我吃一驚,我真不知道這些。 小寶漲紅了臉,「誰說的?媽媽愛我!當然她會看我的信。」她生氣了。 「如果她愛你,為什麼不來看你?為什麼忘了你的生日?」 「她愛我!」小寶忽然哭了。 「小寶,不要哭。」我勸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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