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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有時候這些女孩子經過,她們會給我投來奇異的一眼,我如坐針氈。她們的打扮時髦:爆炸裝、靴子、長裙,我呢,不大不小的褲管,平底鞋已經舊了,臉上沒有化妝,我比不上她們。到底出來做事的人是不一樣的。

  我沉默地翻著書,我還能做什麼呢?

  阿咪打電話,交待工作,清理昨日的事,聯絡。

  我低聲問:「阿咪,我不想在這裡妨礙你的工作,我先走一眯。」我非常的自卑。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這裡倒沒有關係。」阿咪抬起頭來笑一笑。「等我一起下班吧。」

  她把鉛筆夾在耳朵邊,雙手打起一封信來。

  我問:「你在這裡做什麼職位?」

  「主任呀。」她笑笑,「你知道,這裡幾乎每個人都是主任。」

  我又坐下來。辦公室其實很吵,但是阿咪做得很輕鬆的樣子,男同事與他談公事的時候,她職業性地笑,忽然之間我覺得心酸。阿咪說得對,事情不是想像中的那樣,叫我付出這麼多勞力來做一份工作,又還得笑得如春花初綻,我不行。

  但反過來呢?叫阿咪服侍一個很平庸的男人穿衣吃飯,她還不是同樣的不耐煩?

  我很心悸,覺得無論怎樣做人,到頭來還是吃苦。阿咪之所以並不令人認為她辛苦,在她本身的堅強,我太軟弱,略一點不如意便直淌眼淚,叫健看面色。

  試問阿咪哭給誰看?她總共才一個人,所以她非得堅持著自己生活下去。

  辦公室恐怕是千篇一律的,誰知道健是否天天捱老闆罵?我們都這麼可憐,多想是無益的,不如回家去準備晚飯,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說:「阿咪,我先回去。」

  阿咪抬起頭來,「好的,你先走吧。」

  我站起來,她放下筆,「我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我連忙阻止,「我認得路。」

  「真的,那麼抱歉,我還有工作得趕一趕。」她說:「不送。」

  我自己走了。

  到了街上,覺得很寂寞,來不及等公路車,叫了部街車回家。

  趕到家中,使勁的按鈴,鐘點女工來開門,小琪笑著撲到我懷中,我緊緊的抱住她。

  只有做媽媽的人不需要任何學歷,真的,不必填申請表,不必面試口試,不必文憑。

  做人老婆不必準時上班下班,真是長期飯票。

  辦公室中冷冰冰的氣氛,洋人老闆的翻臉無情,天天打扮得花姿招展地上班,風吹雨打地擠公路車,我行嗎?

  傭人去買菜,我抱著小琪,女主內,男主外,原來是天經地義的,從幾時開始,女人也得帶著脆弱的情感去面對世界的呢?看阿咪工作,簡直像打仗似的。

  我等到傭人回來,便動手煮飯。看,將來至少小琪是感激我的,偉大的母親歷久有人歌頌,但偉大的女秘書有誰知道?

  忽然之間我的氣平了。

  電話響,是阿眯打來的。

  「到家了?」她問:「我打來看看。」

  「你下班啦?」我問:「做得那麼辛苦,還不休息?」

  「沒有,加班,九點才能回到家中,你瞧這種工作,真是沒完沒了,我好累。」

  「早點睡。」我還能說什麼?「回家馬上洗個熱水澡。」

  「不是那種累。」亞咪說:「而是精神上的疲倦,做得糊裡糊塗。」

  「阿咪——」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過年了,公司也許要裁員,我心情不大好。」

  不知道為的是誰與什麼。我忽然說:「阿咪,明天到我家來吃晚飯好不好?我準備菜,你喜歡吃什麼?」

  「隨便。」她笑,「美琪,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邀請我呢,明天我下班便來。」她放下電話。我的心踏了實,我沒有選擇錯誤,做主婦有利有弊,有得到的有失去的。至於阿咪,她有她快樂自由的時候,像發了薪水,像與三兩友好喝啤酒說笑話,像有假期的時候,她也有得到有失去的。

  我們生活在不同的環境裡,我們的習氣、姿態都不一樣,我們還都是女人,在她情緒低落的時我也應該拉她一把。健回來了,他疲倦地往沙發上倒,我連忙倒一杯茶給他。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

  在這個清貧的世界中,我還算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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